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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真正可怕的不是“冥”,而是“(弃)”,“弃”的甲骨文画成,再清楚不过了,是双手拿着畚箕把带血水的初生小儿粗暴倒出去的写生图。当然我们可自我安慰,这字里头的小儿可能只是死婴,合当丢弃,但问题是“弃”字还有另一个更骇人的造型,,右边加了手握绳索的图像,用以绞杀初生的小儿——我们当然晓得,在生活物资不丰盈且医学不发达的初民生存世界中,这可理解为某种变形的家庭计划堕胎行为,用以处置有缺憾养不活的或有困难无法养活的小儿,但终究还是令人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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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较幸福活下来的小儿,母亲便有义务得授乳了,甲骨文的“乳”字是,极精巧的一个字,怀中的小儿张大口如嗷嗷黄口小鸟般让人心疼,而且我们也可注意到,这个象形字还添加了指事的小横杠符号,特别标示在焦点所在的母亲胸脯部位。至于辛苦授乳的母亲,体形当然有了变化,甲骨文中的“母”字作,是“女”字的变形,刻意地夸张膨大的乳房部位,产出“比牛奶更好”的婴儿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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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小儿除了要生要养要保护(保,,漂亮的背小孩图像)之外,还得要教。甲骨文育儿指南的最后一页便是这个“教”字,,其中最醒目是右半边手持棍棒高高举起的图像(至于小孩头顶的符号,许进雄先生以为代表的是打绳结的这项古老技艺,以概括小孩的基本教育课程),从这个抵赖不了的具象文字来看,至少三千年前中国人便堂而皇之进行体罚教育了,罪证确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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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过了令人悲伤的“弃”字之后,如此有限伤害的数字我们也就不计较了,毕竟,比起那个可能是十年以上最低本刑的骇人罪行,打打自家小孩,可能就只是斥责了事或缓刑结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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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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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明朗坦白面对男女生育大事及其相关零附件,对初民而言,是普世性的,绝非中国人所独有,这对今人已经是常识了。像甲骨文中著名的“且”字,“祖”字的原形,画成,当然就是个如假包换的阳具,和女阴代表的“帝”字相辉映,差别只在于男主内女主外而已——用阳具代表祖先,是“吃果子拜树头”的感恩不忘本呢,还是祖上无德,除此道具而外没什么值得后人崇拜追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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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归玩笑,其实我们晓得,就生物而言,交配传种繁衍这是最重要的大事,甚至严重过个别生命本身的存活(你一定在Discovery频道看过鲑鱼英勇溯河产卵死去的影片实录,那样忍受激流巨石撞击一身残破不退的壮丽画面),因此,此事必须大张旗鼓地进行才合理,而不是隐匿不宣,是以生物进入发情期时,或散布强烈的气味(据生物学家研究估算,一只发情的雄蛾,其气味足以吸引四亿只雌蛾),或饰以鲜艳的颜色,或直接让性器官肿大起来以便目标明显可辨识,只因为在生物护种竞争上失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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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花植物尤其极致,当配种的时刻来临,它们把性器官高高举起在最显眼的位置,搭配以一切想得到做得到的手法,包括最美的色彩、最扑鼻的香气(或臭气,如非洲的大王花,只因为它借吃腐食的蝇类传粉),最浓郁的甜蜜,惟恐你看不见、闻不到或不愿靠近,无所不用其极只为着传达一个讯息:“快来,我在这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追求性解放的美国女孩男孩,之所以自喻为“花的儿女”,高唱“到旧金山别忘了戴朵花在头上”,其典故便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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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方面动物和植物稍有不同。动物有短暂隐匿的需要,那就是交配正式进行这段时间,但究其原因,倒不是什么害羞不害羞的问题,而是值此节骨眼的一刻,动物(植物则当然无所谓,反正它本来就不会跑)会丧失绝大部分的自卫和逃遁能力,是最脆弱的时刻,像我们小时候抓雷公蜻蜓就最清楚,蜻蜒交配时最容易逮到,而且一次两只,这无关教养和文化水平,而是实质性的生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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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们不难了解,《圣经》中说亚当夏娃开始不好意思裸身,要用无花果叶子把性器官给遮起来,系发生在被蛇引诱,吃了“分别善恶”之树的果子,“眼睛明亮了起来”之后,这很显然是文化性省思开始的隐喻,而不是最原初生物性本能行为的记叙。最早人类遮盖住生殖部位,其原意应该是功能性的保护措施,而不是礼节,所要保护的是传种繁衍最重要却又脆弱易受损的工具,当然不是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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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者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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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禁忌严重起来是很以后的事,福柯说欧洲的性禁忌高峰要迟至十七世纪左右,同样地,中国也要到宋明两代这段期间,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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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看巴尔扎克在他小说《米农老爷》中的一段话:“可怜的巴黎女人,为了你小小的浪漫,你可能喜欢默默无闻。可是公共场所的马车往来都要注册登记,写信要清查邮戳,信寄到了之后又得再次核对收件的印章,住房也相应要有牌号,这样,整个国家的每一小块土地都登录在册了,在这种文明之下,法国女人怎么可能随心所欲呢!”——这里,巴尔扎克不经意地为我们揭示出来,原来即便是某种道德的、形而上意识方面的禁忌,最终还是要动用到社会的物质性工具的,就好像巴尔扎克所说的邮戳、印章、牌号乃至于各式各样的清查登录簿册,要等到这种种的社会配备齐全起来,这一类的禁忌也才可能真正森严起来绵密起来,让置身其间的人无所遁逃于天地。早期社会身份的差异性分割意识,其力量只够开启它,绝对不足以完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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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尤其是稍后的明代,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专制君王时代,这可以无关君王自身的善恶良窳(尽管明太祖朱元璋真的不是个什么玩意儿),而是吏治系统的完整,愈见成熟的统治技术,宋代以降儒家主张的单一性、压倒性获胜并在外僵固为钳制读书人的八股科举,往内封闭为准宗教的严厉道德伦常系统(人类历史上好像没什么主张禁得住如此程度的大获全胜而不出大麻烦的,不管它曾经多睿智多悲悯多柔软开放),国家特务机构的建立和快速滋长,宰相的废除和帝王的亲领政事,还包括巴尔扎克所提到的,全面土地登录的所谓“鱼鳞图册”和全面人口清查的所谓“黄册”的完成——是这些东西,而不是(不止)人的恶意欲念,才让人对人的全面压制成为可能,包括形而下的人身行为言论,更形而下的苛捐杂税,以及性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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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愈早朝愈古代也就愈封闭愈禁忌的想法绝对是一种迷思,严厉是一个缓缓建造的过程,要耗用上千年的漫长时光,你才能一步步控制住辽阔疏放的天地山川,人为地予以封闭起来,如此,你也才控制得住散落在天地山川之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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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说,读《左传》的人,多少都会惊讶于彼时男女之事的“随便”,最精彩的当然是一代美人的夏姬,但诸如齐国的几代公主也不遑多让。事实上,孔子本人便是野合所生,历代的儒者也无法讳言这个。名小说家钟阿城来台湾短暂居住期间,有一回谈起这一话题,阿城说这是再自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他下放云南时,当地的少数民族尚保有类似的仪式行为——他们定期举行仪式性的聚会狂欢,舞蹈歌唱加上酒类的麻醉催情效应,收场便是男女一对对各自带开,自行找地点制造该部族的小孔子。阿城判断,这个安排的原意,极可能是生产的鼓励,人口的增加,对部族的扩展、现实生活的劳动人手乃至于对于死亡以诸多方式暴烈袭来的有效对抗,以护种繁衍而言,都是非常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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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发神经病念《礼记》(其实很好看,张爱玲还说不亚于读《红楼梦》),最喜欢里头讲二月万物方生、春情勃发的时刻,男女一事“奔者不禁”。当时以为是礼法建构者的开明,懂得在对的时间刻意地开放出一个对的缺口给年轻人走,现在才晓得这是上古男女之事的记忆存留——二月私奔的男女,礼法不加禁止,我们之前已看过“奔”这个字的原来样子,就是那个快得仿佛同时跑出三个脚印符号或甚至是三条腿的古怪象形字,的确得把握时机跑快一些,开个玩笑来说,二月最短,一年漫漫就只这么二十八天,稍纵即逝,一错过到时又要老老实实等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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