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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愈早朝愈古代也就愈封闭愈禁忌的想法绝对是一种迷思,严厉是一个缓缓建造的过程,要耗用上千年的漫长时光,你才能一步步控制住辽阔疏放的天地山川,人为地予以封闭起来,如此,你也才控制得住散落在天地山川之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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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说,读《左传》的人,多少都会惊讶于彼时男女之事的“随便”,最精彩的当然是一代美人的夏姬,但诸如齐国的几代公主也不遑多让。事实上,孔子本人便是野合所生,历代的儒者也无法讳言这个。名小说家钟阿城来台湾短暂居住期间,有一回谈起这一话题,阿城说这是再自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他下放云南时,当地的少数民族尚保有类似的仪式行为——他们定期举行仪式性的聚会狂欢,舞蹈歌唱加上酒类的麻醉催情效应,收场便是男女一对对各自带开,自行找地点制造该部族的小孔子。阿城判断,这个安排的原意,极可能是生产的鼓励,人口的增加,对部族的扩展、现实生活的劳动人手乃至于对于死亡以诸多方式暴烈袭来的有效对抗,以护种繁衍而言,都是非常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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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发神经病念《礼记》(其实很好看,张爱玲还说不亚于读《红楼梦》),最喜欢里头讲二月万物方生、春情勃发的时刻,男女一事“奔者不禁”。当时以为是礼法建构者的开明,懂得在对的时间刻意地开放出一个对的缺口给年轻人走,现在才晓得这是上古男女之事的记忆存留——二月私奔的男女,礼法不加禁止,我们之前已看过“奔”这个字的原来样子,就是那个快得仿佛同时跑出三个脚印符号或甚至是三条腿的古怪象形字,的确得把握时机跑快一些,开个玩笑来说,二月最短,一年漫漫就只这么二十八天,稍纵即逝,一错过到时又要老老实实等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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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故事 9 可怕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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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孔子师门的第一手记录之书《论语》,说实在的,绝对是一本自由、有趣、动人而且充满想像力的好书,对话活泼饱满而且层次分明,人物生动性格呼之欲出,这里,作为录音机使用的文字发挥了很好的力量,表现一流,我们喜爱文字的人真应该为它鼓掌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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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就二千多年前书写不方便因此语多简略的彼时文本而言,它意外地悠闲宽裕;更好的是它还是“非官方”的,让文字的使用权力以及当下历史的记述和随之而来的解释权力释放到民间来,不先有人做成这么困难的破冰之事,很难想像往后一二百年时间会是思维这么自由这么狂野奔放的漂亮光景,再后来尽管不行了,但历史的著述和解释权力仍有相当一部分从此长留民间,收编不回去,不完全受制于愈来愈强大的统治者;还有,民间对时政的谈论和批评习惯和力道一样也没完全消失,成为甚富意义的思维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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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一直奢望用小说来重建孔子师生一群人,尤其是他们一边自在谈论他们的、一边一个一个国家敲门走过的那般奇特光景,对当时大体上人人僻居一隅、国与国之间尚未接壤留着大片空白地带的实况而言,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队伍,光这外表形态,便可以为很多人带来惊异、恐慌、想像、传说以及启蒙,就像《百年孤独》的吉卜赛人之于马康多村民,梅尔魁德斯之于约瑟·阿加底奥·布恩迪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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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后来我们一直用不自由、不有趣、不动人的方式来读它,让它成为“圣书”——神圣,用安伯托·艾柯的忧虑来说,是一种快干漆式的快速凝固,这原本是一种保护,不受虫蛀,不让时间蚀落变化,得到某种不会坏去的标本,但自由和想像,尤其是非有自由和想像伴随不可的思维,都是时间流淌变化中的产物,在这里非窒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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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很愿意建议人们重读《论语》,也许三十岁之后吧,一方面离开学校久了,那种标准读法淡忘了,可干干净净地重新见面;另一方面人情世故复杂起来也丰盛起来,对人世忧患种种有质地真实的感受(《论语》同时也是乱世忧患之书)——当然,前提是你得保有某种对智识的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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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从圣人之徒(也就是规格小一号的圣人)的标准,而从人的标准来看,孔子有不少很棒的学生,能力、性情以及缺点各异,看得出老师是个谦逊、平等、有自信(这三者往往共生)因此鉴赏力准确宽阔的人,没要他们长一个样子,更没要他们全都长成自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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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些各形各状的学生被历史抛掷到比他们一己之力更大的现实乱世之中,下场不一,有的软弱屈服,有的默默无闻从此消失,也有不少做到了一定的事有相当成就,当然也有命运乖蹇的,其中下场最不好的,大概是勇敢、正义感十足、天资不高但乐观开朗的子路,他出仕卫国,在一场骨肉相残的政变中死去,还被剁成肉酱。因为这个不幸的掌故,中国历代的读书人无不认得这个字“醢”,原本是某种肉类食品,今天超市或二十四小时方便店货架上随时可买到的广达香公司产品,也是拿坡里意大利面的主要食材,但因为这场悲剧,这个字成为一则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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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从甲骨文来看,“醢”字一开始并不真的是食物而是可怕的酷刑,从上面的字形很清楚可看出来,这里被置放于大臼之中的不是食物,而是个绝望的人,上方是双手持大杵的刽子手,活生生把人锤打成肉酱,血水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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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我们这些很喜欢子路的人可安慰自己,子路当然是死后才被野蛮剁成肉酱的,人死如灯灭,痛苦在死亡完成的那一刹那已然远去了——但我们无法安慰自己,还是有相当数量的人系活着经历这一场(不到相当数量不足以支撑这个字的造成),尽管我们并不认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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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矜勿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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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中有好些个这样可怕的字,像一张张档案纪录照片,忠实地为我们封存了此类无可辩驳罪行的呈堂证供一直到今天,也揭示着彼时人们生存挣扎的残酷一面,我们该用什么样的心思来看待呢?功能学派的学者如马林诺夫斯基或要我们穿透残酷的行为表象,睿智地把我们的思维聚焦到其功能上头,去理解此类行为于彼时彼地社会建构及其运作维修的必要性(我们的确不好否认刑罚的功能及其必要);文化相对学派的人类学者如米德则提醒我们稍安勿躁,记得在这种时刻最该保持冷静、谦逊和中立,别以我们同样受一时一地制约的价值去妄加评断甚至覆盖时空不同的社会云云。诸如此类压抑我们最素朴正义感和最普遍人性价值的思维警觉,虽然可议,不周延,用学术工业的标准来说也都“过时”了,但仍有他们的一见之得,有其斑斑历史的可理解线索和进步意义,因此便也罢了;反应比较奇怪的是我们中国的一批民初学者,他们摆明了对这些字的欢迎,眉飞色舞,只因为这些字证实了老中国历史和文化的黯黑和腐朽不堪,而且打开始就“整组坏去”,更重要的还为中国古代奴隶制的存在找到证据,因此可做为很好的开路机,辟一条坦坦大道,好让他们把早已备好待命的整套马克思历史解释给像迎神拜会般迎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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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太开心了,因此忘记了“苟得其情,则哀衿而勿喜”其实并非某阶段阶级社会的特定意识形态产物,而是一个深刻的、具普遍意义的好的人性提醒,它没要阻挡我们去勇敢正视最不堪的真相,也不像所谓“理解一切就可原谅一切”的道德异化伪宽容,它只殷殷提醒我们可别忘了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丧失主体性的充做另一种意识形态(革命主张的、国族意识的、敌对力量的)的奴仆和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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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让“醢”字领军,以为这组可怕甲骨字的带头者,不见得是因为它手段最凶狠、带给受害者的痛苦指数最高(虽然它其实正是如此),而是因为“醢”字是为残酷而残酷,除了勉强可找到威吓性的功能性薄弱解释而外,再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可让人这么来对待另外一个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甲骨世界中可见最仇恨最残忍的一个字,带着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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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可怕之字并不这样,它们的残酷多少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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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老/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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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残酷你最心生不忍,因为充当刽子手那一方,心里极可能并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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