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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中有好些个这样可怕的字,像一张张档案纪录照片,忠实地为我们封存了此类无可辩驳罪行的呈堂证供一直到今天,也揭示着彼时人们生存挣扎的残酷一面,我们该用什么样的心思来看待呢?功能学派的学者如马林诺夫斯基或要我们穿透残酷的行为表象,睿智地把我们的思维聚焦到其功能上头,去理解此类行为于彼时彼地社会建构及其运作维修的必要性(我们的确不好否认刑罚的功能及其必要);文化相对学派的人类学者如米德则提醒我们稍安勿躁,记得在这种时刻最该保持冷静、谦逊和中立,别以我们同样受一时一地制约的价值去妄加评断甚至覆盖时空不同的社会云云。诸如此类压抑我们最素朴正义感和最普遍人性价值的思维警觉,虽然可议,不周延,用学术工业的标准来说也都“过时”了,但仍有他们的一见之得,有其斑斑历史的可理解线索和进步意义,因此便也罢了;反应比较奇怪的是我们中国的一批民初学者,他们摆明了对这些字的欢迎,眉飞色舞,只因为这些字证实了老中国历史和文化的黯黑和腐朽不堪,而且打开始就“整组坏去”,更重要的还为中国古代奴隶制的存在找到证据,因此可做为很好的开路机,辟一条坦坦大道,好让他们把早已备好待命的整套马克思历史解释给像迎神拜会般迎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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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太开心了,因此忘记了“苟得其情,则哀衿而勿喜”其实并非某阶段阶级社会的特定意识形态产物,而是一个深刻的、具普遍意义的好的人性提醒,它没要阻挡我们去勇敢正视最不堪的真相,也不像所谓“理解一切就可原谅一切”的道德异化伪宽容,它只殷殷提醒我们可别忘了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丧失主体性的充做另一种意识形态(革命主张的、国族意识的、敌对力量的)的奴仆和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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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让“醢”字领军,以为这组可怕甲骨字的带头者,不见得是因为它手段最凶狠、带给受害者的痛苦指数最高(虽然它其实正是如此),而是因为“醢”字是为残酷而残酷,除了勉强可找到威吓性的功能性薄弱解释而外,再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可让人这么来对待另外一个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甲骨世界中可见最仇恨最残忍的一个字,带着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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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可怕之字并不这样,它们的残酷多少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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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老/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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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残酷你最心生不忍,因为充当刽子手那一方,心里极可能并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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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来看一组相对的两个字。其中一个我们在谈生育时已看过,是那个手拿绳索绞死初生婴儿,再以畚箕把带血水死婴倒掉的“弃”字;另一头的另一个字,则是我们从许进雄先生的《中国古代社会》学来的“微”字,甲骨文画成,其中左边的是甲骨文中代表老人的固定图像,以人发随着岁月流逝长长丈量时间,用为表述方式(,“老”和“考”的同源甲骨字,在此处多加一根助行的拐杖好凸显人的衰老蹒跚),右边则是有人手拿棍棒的图样。老人不是小孩不是兽类,因此这里不是施行必要体罚的教育之事(“教”,),也不是驱赶至水草丰美之地的畜牧之事(“牧”,),而是棒杀老人,和“弃”字遥遥相向,但意义相近的残酷人口控制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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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否因为这样一个甲骨造型的关系,太具震撼力破坏力了,许进雄在书中小心翼翼地为它找一堆证据,从五十万年前北京周口店出土原人头颅骨的创痕,到新旧石器时代各遗址的死亡人口年岁统计,再到民俗学者搜集到手的各种传说故事,最终还拿出《楚辞·天问》中“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坠”的屈原昔日大哉问之一,用这个掌故中夏禹之子,也就是传说中夏代第二任贤君夏启的杀母神话以为补充证据——再说一次,去买许进雄的《中国古代社会》来看,台湾商务印书馆,五百八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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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的是,这一组两字的人伦惨剧,背后居然都连缀到中国远古的两位贤君(也使罪证更加可信)。“弃”是周代开国先祖,传说中他正是得神护佑的不死弃婴出身;而“微”字则如上所述是夏启,当然这个神话原来说的是夏启从幻化为石头的母亲身体爆裂开来而出生,因此才叫“启”,这是我们今天很熟悉的神话样式,很容易联想到其他各民族的同类型神话,也有颇为固定的哲学解释,比较心平气和或比较生理学的还原方式,了不起只是启母生产过程的不顺利,得剖腹取子或甚至母体因而致死云云的神话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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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老的跟小的,这原是大自然的专利,老去的动物丧失了猎食(肉食性)和逃逸自保(草食性)的能力,本来就难以存活;初生的生命,数量一般总远大于大自然所需、所允许的数量,这是生物护种的人海战术老策略,本来就是敢死队般只打算确保其中一小部分能躲开环境的敌意好存续下去。今天,很多人所赞颂、所矢志学习的大自然生生不息秩序,本来就是靠死亡机制来修护不坠的,其中有些“智慧”并不难知也不难模拟,没那么深奥伟大,只是我们不忍做、不愿意做,没那份硬心肠依样做出来而已,因此我们得痛苦地另辟蹊径,找其他我们做得出来的替代解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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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天地不仁的处置,由人来代理执行,包括老去生命的不安乐“安乐死”,包括初生生命的延迟避孕术,我们便以为是残酷的,尽管我们也同时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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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大自然的生生不息秩序,既然根源于大自然的悭吝本质,根源于生存资源的稀少和必要争夺,对应于它的杀老杀小行为,便无法仰靠人的“道德觉醒”一下子终结,而是生存环境和技艺的有效改善,让饭更够人吃,同时,帮老人和小儿找出存活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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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从周代开始,这个问题已有大体根绝的景况,一方面因为生产增加,养得活更多人口;另一方面,社会持续分工,人的价值不再完全地、单一地受困于“寻找/制造”食物的纯经济功能。人要祭祀,要料理人群社会诸多麻烦争端,要写诗做文章,要思考生命意义,这时老人便有用起来了,他以吃盐比你吃饭多的时间老伙伴姿态出现,靠他的阅历、知识和记忆取得不可让渡的存在价值(我想起自从我老祖母辞世之后,家里的祭祖拜神之事就程序紊乱,很多时候得用猜的或用“准”的),因此,从周代的存留文本来看(某部分记实,某部分是著述者的理想),老人反而取得崇高无比的地位,要人服侍要人扶持,能单独食肉衣帛,就连君王都得保持礼貌接受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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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利、霸气十足的孟子,曾说过一段温柔无比的话,而且如果我没记错,至少在不同时间场合讲过两次,这是绝佳的人类历史乌托邦风景描绘,没一般乌托邦那样空洞、天马行空且僵固意识形态的不好气息,极其现实极其开朗,仿佛伸手可及可立即执行:“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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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来说,小儿的命运际遇就艰辛一些,它的价值不在当下而在未来,这个价值延迟本质,使得它的命运除了跟当下的急迫物质条件绑在一起而外,还得受未来预期的乐观悲观心理所牵制;而在历史现实之中,它显然还始料未及遭到其他意识形态渗入的迫害,那就是父权社会运作底下,纠缠着人的愚昧偏见、宗法制度、财产继承制度的讨厌意识形态,因此,杀婴之事绵延较久,时有所闻,尤其是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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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应该能马上警觉到,纯功能性的、现实性的杀戮尽管残酷,但比较起来目标清晰手段利落,不需要有目的之外的折磨(除非手法太拙劣的失误),真正让人感到残忍的永远是意识形态所衍生的神圣杀人理由和仇恨无限上纲心理,人类历史上大量的、残酷的、非现实需要的杀戮,你一定可清楚看见一旁意识形态带着狞笑的支使,其中数量最大、手段最狠的就是宗教和国族意识。也因此,人间残酷的真正高峰不在意识形态方兴未艾、杀老杀小的甲骨文时日(不会完全没意识形态的“资助”,否则“醢”字便无由出现),而是始自于得胜之后的基督教,并在宗教改革、国族意识持续高升的往后数百年一路攀爬而上,用福柯的话来说是,他们不是要你死,而是就要你不死。刽子手最了不起的技艺便在于,如何在不终结人生命的情况之下,让痛苦尽量延长并极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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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看这种究极技艺演出的人,可去买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一书,还可从福柯书中所引述的历史酷刑实录文本追进去,看人类疯狂起来会到何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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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同时也应该清楚警觉到,既然老人和小儿得以存活的最大关键,在于现时生存物资的充裕,因此,这类行为便很难完全根绝。一旦现实状况转恶,求生不易,老人难保再次被饿死打杀,而小儿不仅丢弃,更可废物利用“易子而食”。这种反噬脉冲式在不好的时代全面复活,也始终局部地存留在谋生不易、自然条件恶劣的人间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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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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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性的杀人之外,还有战争的、刑法的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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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部落的、国族的冲突而杀人一直少有道德负担,甚至是光荣的、受人景仰的,因此,这类的字不必像棒杀无助老人的“微”字那样,羞愧地躲到“微弱的”或“幽微隐藏”的两个转注洞窟里去藏起来,这种杀人,是制造英雄和伟人的最重要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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