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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简化成效没有,但成果已成历史事实,再难以逆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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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方面,文字是没什么风骨可言的标准“西瓜党人”,趋炎附势,永远选大边的站,如果说十几亿的绝大多数中国文字使用者投简体字的票,那简体字就是现在到可见未来的主流民意,文字就向着这个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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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国文字的空前浩劫吗?倒也不需要这么想。我们晓得,文字发展,始终不保留地正面开向历史的偶然机运,这个偶然机运,包括了众多的任意武断乃至于错误(误想、误解、误读、误写、误传……),合理的东西对它有意义,荒谬的东西它一样吞下化为发展材料。真的,煽情一点来说,文字是极坚忍世故的动物,在蜿蜿蜒蜒的长时间历史蜕变存活过来,它一点也不脆弱,看过的、参与过的、直接受创过的历史大场面可多了,保证它比你坚强,而且还一定比你长命百岁,你得善待它,不是因为要保护它,而是只有这样它才开放给你最丰富的讯息;你苛刻它,老实说也于它无损,你只是封闭了自身程度不等的沟通渠道,有些话它因此不会告诉你,变成呆子笨蛋的也不会是它,而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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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在历史的实存人物中,找一个性格和行为方式最像文字的人,我个人想到的是启蒙时代最聪明但也最狡猾的莱布尼茨。相较于正直、坦白无隐,但笨,因此饱受宗教迫害的同时代哲人斯宾诺莎,莱布尼茨是标准的软体动物,表里完全是两个人。现实中,他依附教会贵族,写不痛不痒的烂文章,完至是不入流的御用学者样子,但私底下,他睿智、坚强而且数十年思索著述不懈。几乎所有莱布尼茨的重要著述都以遗稿的形式和世人见面,而他的诸多洞见完全超越了启蒙时代的规格,比同代任何认真聪明的人走得更远,而且何其远,两百年后的今天来看仍屹立鲜活繁富,充满启示,从哲思的“单子论”到数学的“微积分”云云,一点也没有那个时代脑筋简单的天真样子,如我们今天读斯宾诺莎乃至笛卡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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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狡狯一如莱布尼茨,在每隔一段时日总要发生的统一文字豪宴中,它一定乖乖出席,曲意配合,讲固定而僵化的话,还一身光鲜拍照留念,这些看得到的档案照片,包括李斯小篆范本的泰山刻石,东汉蔡邕隶书范本的五经刻石,当然也包括内地颁行的《简化字总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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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文字不会驻留在豪门夜宴中不去,它本性喜欢游山玩水,人间四下浪荡。在如此场域,它一身大布衣衫,如鱼得水地对话,找新材料新线索并持续思索创造,不会停止,也从不怕把自身弄得形容褴褛难识,而且在这里,它最常做也最乐意做的,正是回头嘲笑豪门夜宴的空洞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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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教士和君王贵族真能控制莱布尼茨,莱布尼茨比他们任谁都聪明,因此,怎么会有哪一个世俗的掌权者能控制文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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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故事 12 死去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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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是我从许进雄先生的书里看来的,我手中其他的甲骨文资料和书籍里都没有,大概是因为已无法辨识而予以省略——其实这样子的字非常多,在为数五千的甲骨文中,我们可辨识的据说才一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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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已然死去的字,成为朽骨和残骸,占到甲骨文三分之二的数量,这样的比例我们通常会称之为“绝大多数”,可用来做民主社会最困难的决定,包括修改宪法,还有罢免总统副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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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方式死去的甲骨字是什么意思?像我们这个头戴饰着流苏穗子大面具之人的字,我们是不晓得它叫什么,要怎么转换为现存使用的文字,并且不知道如何在往后的实际书写表述时再用它,但我们并不是真的对它一无所知,这个栩栩如生的造型,三千年后不经任何介绍和我们乍然相遇,谁都还是多少看得出它大概是什么,想传达些什么——这大概是个巫者或者舞者(这两者极可能非常重叠,在当时),于祭祀仪式或乐舞时刻(这也极可能是同一件事),戴上面具,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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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宇轩昂,气概逼人,死后还是这么美丽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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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个有关马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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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前面讲到过一种文字的死亡状况,如一度死去的古埃及文字,如到今天还全无一丝生命迹象可言的古爱琴海线形文字A(线形文字B这个系统,一如古埃及文字,幸运而漂亮地救活过来了),以及镌刻于数千枚图章之上,距今约五千年的铜器时代印度文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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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拼音文字的死法是集体地死去,灭绝地死去,一切讯息戛然中止,一丝也不再透露,只留下大片的文字废墟,构成一个美丽、诱人,却诡谲不已的谜样画面,你知道其中必然有完整合理的讯息,一页历史,一段祷辞,一则神话传说,或竟只是平凡的日常琐事乃至于物价和货物品名的备忘记载。当它们用另一种文字来更替时,都可能是我们很熟悉的,一看就懂的,但现在它们却永远被封存起来,禁锢于奇特的符号之内,像地底的特洛伊,像火山灰厚厚覆盖的庞贝古城,甚至像从安地列斯冰冷山顶蒸发而去的玛雅王国,或传说中沉入海底再不会浮现的亚特兰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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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里我们要说的这种文字死亡,没这么戏剧性,不是这种某文字国族的集体沉睡或神秘覆亡,而是个别的、经常性的死亡——概念上,我们并非完全看不懂它,只是因为它失去了效能,不再活络于我们的口语书写之中,毋宁就像蜂王完成交配之后的无用雄蜂,被驱赶出蜂巢,只能一只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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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效能,通常源自于我们生活实况的变化,某些旧事物某些昔日的概念因此从历史退场,于是,和这些事物这些概念密实相连共生的某一部分文字遂跟着退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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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实例可能好说清楚一些——我女儿从小就爱马成痴,如今才刚上高一,骑马的年龄倒也积累到四五岁了,小时候有回我和她心血来潮,翻翻《辞源》找了有关马的字,猜我们找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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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如获至宝地完成了一张表,感觉很像是得到一串五彩缤纷却又无用的玻璃珠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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馵(音zhù,亦作“”)膝以上为白色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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駂(音bǎo),黑白杂毛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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