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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有关影像可否或会否取代文字的问题是没必要太当真。这里,我个人以为比较有意思的讨论可能是——这样好了,让我们从两名文字的绝顶魔术师,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和意大利的卡尔维诺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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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都对电影感兴趣,且投注了相当时日在里头。马尔克斯比较热衷,他年轻办报时就长期写影评,成名并进入中年之后,更积极想用电影形式工作过,不只出售小说版权改编成电影,还自己写剧本,《百年孤独》写作之前那几年墨西哥城旅居岁月,他算是大半个人泡在电影世界里;相对于马尔克斯的一度狂热、意图拿电影作为一种表达形式,温和的卡尔维诺则一直冷静保持在一般观众的位置上,卡尔维诺显然较早洞穿影像的稀释负荷力本质,并不以太严肃的心情对待,因此他对战后作为辉煌艺术表达形式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没太多好话(“忽而敬仰,时常赞欢,但从没爱过它。”),他津津乐道的反而是战前那些金碧辉煌但浅薄不堪的美国片,当时他每天看两部电影,借此“逃避”那段不安岁月(源于外在残破社会,以及自身的青少年期)的苦闷,并作为瞻望外头世界的想像窗口(“满足我对异乡、将注意力移到另一个空间去的渴望,我想这个需求主要与想要融入世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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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卡尔维诺这段一天看两部电影的年轻日子,最有趣的事情是,由于看电影是偷溜出来的,或骗父母说到同学家念书,因此非得在“正确”的时间回家不可,这使得卡尔维诺错过了很多电影的结尾,悬空在那里,得等几十年后一切已物换星移才有机会看老片补上。这个经验又使我想到另一桩卡尔维诺更小年纪看报上美国漫画的回忆,那是他还不识字时,无法通过漫画中人物的对话来正确串接这四格画面,同样孤立悬空在那儿。但我们知道,长期悬挂于此种失重状态是很难忍受的,人被迫得用自身的想像力去填补缝隙,好让联系完成,便于安置,因此,电影结尾、四格漫画联系的未完成,反而成为卡尔维诺想像力放开四蹄自由自在奔驰的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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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这样敏感于、长期沉浸于、甚至早已习惯文字精微深奥表述性能的人而言,他们不会不很快察觉出影像外表华丽但能力有限的疏漏本质,但有时候疏漏往往是好的,它让意义暂时缺席,至少不单一确定,这是一种(尤其对熟稔于文字的人)取消文字压迫的渴望,是一种文字的无政府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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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最早说过的影像和文字“建筑景观”比较上来。文字的建筑景观比较像城市,在意义的土地上鳞次栉比,密实相连,这是文字最主要的责任,我们创造它使用它,本来就要它让意义明确,锁牢意义像尽力锁紧螺丝钉一般,要它持续分割再分割意义,努力不留缝隙,不放过意义的最小可能表述单位云云,然而,文字表现得愈尽职出色,单位意义愈明确,意义占领的点愈小,意义和意义之间的缝隙愈小,意义的路径也就不免愈单一,意义的秩序也就不免愈森严,甚至被决定,用单一性的正确来决定——当一个笼罩我们的秩序总是正确的,不容许犯罪,甚至于根本没存在犯错这回事,你的思维空间、再参与空间就完全没了,你只能依循,只能配合,不再是个自主的人,因此,你如果还想当个人,就得想办法从这里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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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地,影像的建筑景观却像乡村,两点相隔甚远,中间闲置着无力处理的大片空地,空气流通,凉风习习,我们常说两点构成一线,那是指单一的、所谓“意义正确”的直线而言,两点之间只一条直线,却容许无限多的曲线,空间愈疏阔,曲线的弧度和姿态也就可能愈好看,而想像力的滑翔轨迹从来都是曲线而非直线,它喜欢大空间,愈大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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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迷人的不见得是影像自身,而是文字的暂时撤除,意义的暂时不明,世界还原为原初的浑然状态。正确一隐没,可能性就浮起来,两点间联系的安全逻辑一消失,接替它的便是危险的猜测、幻想、传说、诗歌和神话。其实人类亘古以来就是这么看待头顶上星空的,从亚洲,从欧洲,从美洲和非洲,从极北的西伯利亚,也从极南的拉丁美洲合恩角,人们在疏落的明亮星点之间任意画相连的线,也同时把最好的神话给挂上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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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没文字真的是好的,就像老子庄子讲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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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保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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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我们便可以比博尔赫斯“没有完美字典”的提醒更多一分警觉——文字不可能完美,而且可能就连建构完美文字的野望都最好不要有,因为这个不切实际的负荷会让文字紧张、保守,想走安全排他的路,不去想可能性的问题,而可能性正是文字带给我们思维视野最好的恩赐礼物。意义的单一性正确寻求和表述从不是文字的惟一任务,那只是它日常部分;在思维持续挺进的世界中,在诗的世界中,在一切文学的世界中,它是人们冒险旅行忠诚且任劳任怨甚至任谤的好伙伴,它寻求事物的痕迹并帮我们存留,进而成为我们对广大世界和幽微记忆的有效叩问方式,里头有尝试的成分,于是一定也就有可以用后即弃的成分,更一定会有失败的成分,最终,文字还可以是某种消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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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太意识到完美,自由必然就相对萎缩了,从而丧失了勇气和活力。文字的确需要勇敢一些、生猛一些、不温良恭俭让一些,更重要的,要潇洒不在意一些,意义新土地新疆界的探勘工作是艰巨的事,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这通常得一试再试,很难一次就成功;如此,文字也才敢于在需要它不在时堂堂皇皇缺席,让我们偶尔可回过头来看见没文字的世界原初完整面貌,不埋头迷失在意义分割、被文字拉动的迷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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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完美渴望带来的紧张拿掉,我们当场就轻松许多,更知道怎么面对今天影像对文字来势汹汹的威胁与要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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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影像不具备真正的负载能耐,可取消并替代文字,但并不是谁都知道,他们会不会作出错误的选择呢?不是人性中原来就有“劣币逐良币”的自然倾向吗?就算文字不被集体性消灭,大规模的萎缩不是非常可能吗?一代一代只盯着电视、盯着电脑屏幕看的小孩成长上来,他们不是会丧失理解和使用文字的能力吗?我们需不需要保护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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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的确是个严重而严肃的大问题,但我个人以为真正需要保护的不是文字,也不晓得如何让文字蜕变为供人瞻仰嘘吁的古迹列入保护,我比较关心的是,文字的萎缩甚至消灭,究竟呈现的后果真相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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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严重严肃的事顶好从笑话开始——中国人有这么一个可怜的老笑话,说有某人因盗窃被抓入官府治罪(打个几十大板什么的),回头邻人问他犯了何罪,“我拿了人家一小截绳子。”“拿个绳子干吗大惊小怪报官呢?”“不,绳子另一头还拴着一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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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可以只是绳子,不告取走或丢弃都不是什么大事,大事是绳子另一端拴着的那头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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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是二三十年前,日本文部省作了个“文字去中国化”的小小改革,把常用汉字大举削减,想当然耳遭到删除的是深奥一些的、不实用一些的、比较思维比较诗的文字,比方说“长”和“修”大致意思相等,那就只留通用性的“长”,干掉较文雅较富想像力的“修”云云,便有学者忧心起来反对,担心此类文字所代表所存留的较深奥思维也一并被删除掉,日本人会变笨——他们看到的,不是绳子,一样是绳子拴着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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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当然是可删除可消灭的,这样的事在文字历史上暴烈地发生过,也不为人察觉地默默发生过,文字是很驯服的动物,不会抵抗,更不会让我们看到示威请愿围厂抗争的画面,但我们自己得想清楚后果,如果我们不是真有能力找到一条更好或至少能力相当的绳子(我个人高度怀疑),好保持不让牛跑掉,那最好更当回事面对——不是“保护文字”这种日行一善的心情和规格,这会使我们错估形势,也错估用力的程度和焦点,需要保护的当然不是文字,而是保护我们不变笨、不会一代一代地白痴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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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想一些听来高贵动人但其实很好笑的口号,就像环保的人爱说“我们只有一个地球”云云,好像地球很可怜很脆弱,肥皂泡泡一样,人稍一不慎,不细心加以呵护,就可能轰然爆破化为乌有——事情的真相是,这颗宇宙微尘的蓝色小行星,估算业已存留五十亿年之久,坚实牢靠,至少比任何人任何其上的生命都强韧,在长达五十亿年的悠悠岁月中,生命历经各种幅度不一的劫毁,物种来物种去,它还是向太阳背太阳,不疾不徐依自己节奏转动运行,我们人怎么作恶多端,所能毁灭的只是某些个物种以及我们自己所堪堪能生存的环境而已,那只是地球的外在部分样貌,而不是地球的本体,在可思议的将来,会先毁灭的也一定是人类,不会是地球,它只是会再换一种样貌,接纳其他的生命形式继续存在,甚至不改变它在宇宙绕圈子走的步伐节奏,不信你去侏罗纪问问恐龙,如果可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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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别美了,真正需要努力去保护的,绝不是地球,而是我们自己;同样的,真正需要努力保护的,绝不是文字,同样只是我们自己——我们脆弱的生命,还有,脆弱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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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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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书,我想,最好在比较好的心情,比较美好的事物和比较美好的话语中结束,如果未来的光景不是那么有把握美好,何妨,我们就回去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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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文”和“字”,最早究竟是怎样的字呢?——“文”的甲骨字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夸张出他的胸膛部位,为了匀出空间,让我们看得清楚他胸前美丽的文身图样,这种把人体自身当画布当雕刻材料的事起源甚早,也甚为普世,隐藏着宗教的、生命对话意义的意涵;“字”可能来得稍迟,因为它所代表的行为,联结的是稍为晚出的社会性结构,至少我们没能在甲骨文中找到,这是个金文;,图像的焦点是一个小儿,站在象征家庭的符号之下,合理的解释是一个命名的仪式,把可以正式视为家族一员的新生命,带领到天地祖先面前,通过命名的确认,让他成为我们希冀生命永恒承传和循环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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