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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文言读物的评价,正如对所接触的其他事物一样,要求可以分为三等:一是有明确的观感;二是表示意见,言之成理;三是意见正确。我们稍加思索就可以知道,要求之一是太低了,因为可能是浮光掠影的印象,禁不住推敲;三是太高了,评价对象是作品,怎么能够保证,甚至怎么能够知道一定正确呢?所以适当的合理的要求是二,不只能够明确地判断“好”或“不好”,而且能够说明所以如此判断的成系统的理由。所谓“成系统”包括两层意思:一是内部完整,各部分不矛盾;二是各部分有共同的理论支柱。以王国维《人间词话》为例,他评论多少词人的多少作品,有时是对于某一句的零碎印象,如“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等等,有时是对于某一词人的总的印象,如褒李后主而贬吴文英,等等,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比较概括的“有境界”“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等理论贯串起来。如果我们喜欢追根问底,进一步问:为什么有境界、以血书就好呢?我推想,他一定会拿出一套更深微的哲学(主要是美学)上的理论来,因为他早年是治哲学的,好之所以为好,美之所以为美,他一定深思熟虑过。我们学习文言,不是专攻文学批评,当然不能要求这样高。不过道理还是一样的,碰到某作品,读了,要有个态度;有态度,即使不说,心里总当存有所以如此评断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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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是尺,评价是度量之后的计数。尺的大小,准确与否,照上一段所分析,如果过深地追求,会阑入哲学范围,我们可以不要求说明,甚至不要求知道。这样,碰到一篇作品,我们评价,要做的只是两件事:一是评价,好或不好,不很好或很不好,等等;二是说明这样看,为什么。下面举几个例,以表示评论的点滴情况。再说一遍,供参考的是“方法”,不是“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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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例如西汉的两篇文章,一篇是大作家司马相如作的《上书谏猎》,一篇是杨恽作的《报孙会宗书》,读过几次,我总喜欢后一篇。在封建专制时代,忠君,为帝王出谋划策自然也未可厚非,但想到为统治者的安全而大声疾呼,总觉得势利气重一些。而杨恽的信则直写自己的苦闷和志趣,显得品格高尚而性情恳挚,所以评价应在《上书谏猎》之上。这样评定,其理就是:耿介或近于耿介的行径是好的,势利或近于势利的行径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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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例如《文选》收的赋都是名篇,其中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和向秀《思旧赋》都为大家所熟知。前一篇用力描画,文字光怪陆离;可是很多人还是喜欢读后一篇,鲁迅先生甚至以它写得太短为遗憾。两篇赋性质不同,一重在写景物,一重在抒情怀,或者不宜于放在一个秤上称;不过,如果容许总而言之地分别价值的高下,我觉得应该说《思旧赋》的等级要列在《鲁灵光殿赋》之上。这样评定,其理就是:《鲁灵光殿赋》有不少虚夸的成分,而《思旧赋》则是真情实感。虚夸,用重彩描画,看看自然也好玩;但想要动人心弦,那就非真情实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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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例如韩愈写过不少祭文,其中《祭鳄鱼文》和《祭十二郎文》都很有名,尤其前一篇,新旧《唐书》都收入本传,后代有不少文人捧为“词令在周汉之间”“近于六经”“两汉以来未有”,等等,可是许多人读了,总觉得不像《祭十二郎文》那样能感动人。因此,现在看来,我们应该撇开传统的观点,说《祭鳄鱼文》并不像过去有些人吹捧的那样好,而是远远不如《祭十二郎文》。这样评定,其理就是:祭鳄鱼多少有些卖弄道学的声势,所以说了不少门面话;而祭十二郎则出于至性,所以能够语句中含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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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例如清朝早年有个顾炎武,晚年有个龚自珍,都是大作家,可是文风不同:顾平铺直叙,像是用文言说家常话;龚则不然,左曲右折,像是用文言种奇花异草。譬如同是谈居庸关,顾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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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西六里为居庸关南口,有城,南北二门。《魏书》谓之下口,《常景传》:“都督元谭据居庸下口。”……《元史》谓之南口。自南口以上,两山壁立,中通一轨,凡四十里,始得平地,而其旁皆重岭叠嶂,蔽亏天日,《水经注》所谓“山岫层深,侧道褊狭”,“晓禽暮兽,寒鸣相和,羁官游子,聆之者莫不伤思”者也。(《昌平山水记》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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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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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庸关者,古之谭守者之言也。龚子曰:“疑若可守然。”何以疑若可守然?曰:出昌平州,山东西远相望,俄然而相辏相赴,以至相蹙,居庸置其间,如因两山以为之门,故曰“疑若可守然”。……故曰“疑若可守然”。下关最下,中关高倍之,八达岭之俯南口也,如窥井形然,故曰“疑若可守然”。(《定庵续集》卷一《说居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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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撇开内容,专说文笔,顾文如直性人,有什么说什么;龚文如城府很深的人,说话总想拐弯抹角。在文学史上,龚是诗文大家,顾的大名主要不来自诗文。可是我个人总有个偏见,认为无论诗,无论文,总是顾的平实而少疵病;龚有才有学,其失为一下笔就想不同凡响,以致有时佶屈聱牙,生硬费解,所以求上反而落于下乘。这样评定,其理就是:自然比造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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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例如南北朝晚期有两部名著,徐陵《玉台新咏》和颜之推《颜氏家训》。两书都有序(颜书名《序致》)。徐序是用骈体写的,文字美,典故多,声韵铿锵,显然用了大力量;颜序只是用当时习用的文体说些家常话,修辞方面似乎没有用功夫。举二序的结尾为例。徐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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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胜西蜀豪家,托情穷于鲁殿;东储甲馆,流咏止于洞箫。娈彼诸姬,聊同弃日;猗欤彤管,丽矣香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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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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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常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自怜无教,以至于斯。追思平昔之指,铭肌镂骨,非徒古书之诫经目过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为汝曹后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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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秾丽,颜文平淡,我个人觉得,还是颜文意味厚一些。这样评定,其理就是:以人的面貌为喻,涂饰太过反而不如不施脂粉,以本色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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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例如谢灵运诗与《古诗十九首》相比,谢诗辞藻很讲究,内容、篇章等很精练,不能说不好,可是如果我们放下它,接着读《古诗十九首》,就会觉得,还是后者情境真、味道厚,所以应该列入更上乘。这样评定,其理就是:朴厚、纯真比藻丽、精练更可贵,因为真挚、朴实最能感人,是更难达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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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传世的文言作品相比,以上所举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并且出于主观,可能都很不妥。这里想着重说的其实只是,学文言,想提高,就必须培养自己的眼光。这虽然不容易,但既然非此不可,我们就只好勉为其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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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津逮 九 循序渐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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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文言,目的是由不会而会。由“不会”起,开头是界限鲜明的,第一次听别人讲或自己读文言作品,即《红楼梦》起始所谓“此开卷第一回也”。“会”则没有止境,一是因为文言典籍浩如烟海,无论如何总不能遍览;二是因为“知也无涯”,无论多么博雅,总有自己体会不透的,甚至理解错误的。就我们一般人说,学习文言,由开头起,不过向前走很短的一段路。但是就是这一段路,也要走得得法才能够顺利前进。怎么能够得法呢?概括地说要循序渐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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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文言的循序渐进,情况可以由四个方面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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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由浅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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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原则之为正确而重要用不着说,困难在于怎么能够准确地评定深浅。典籍太多,情况过于复杂。比如说,今的比古的浅,这样说好像不错,可是宋朱熹等辑的《近思录》反而比《论语》难讲难读;记叙性质的比议论性质的浅,这样说好像也不错,可是《左传》反而比《孟子》难讲难读。几乎任何概括的论断都有例外。又一书一篇之中,部分与部分间也可能有深浅的差别。因此,假定我们已经选定某些作品作为学习文言的读物,而想由浅入深地把这些作品准确地排为“一”字雁阵,即使非绝对不可能,也总是相当困难。可行的办法是:①信任自己的感触,两种或两种以上读物同时尝一尝,先读那个容易下咽的。②注意差别比较大的,如《荀子》和《韩非子》,可以确定后者是比较浅的,要先读。③两种作品,不能一眼看出深浅,要安于差不多,如《战国策》和《史记》,可以任意选定一种先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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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由少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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