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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有关丹妮丝的录像资料,她看上去言辞老练、能说会道,这在美国人听来更是如此,因为她拥有一口优雅的英国腔。例如,“我的银行实在是糟透了”(My bank are awful)这句就是标准的英式英语,并不符合美式英语的语法。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虽然她的描述让人觉得煞有其事,但却都是出于自己的臆想。丹妮丝没有银行账户,因此她不可能收到账单,银行也不可能弄丢她的存折。而且,她还说自己与男友合开了一个“联合账户”,但实际上她并没有男友,而且对联合账户的概念也不甚了了,因为她抱怨自己的男友从账户的另一头取走了钱。在其他谈话中,丹妮丝还向听众活灵活现地讲述了自己妹妹的婚礼,以及她与一个名叫丹尼(Danny)的男孩在苏格兰共度的假期,甚至还包括自己与长期分离的父亲在机场的愉快重逢的场景。但是,丹妮丝的妹妹并没有结婚,丹妮丝本人也从未去过苏格兰,而且她根本不认识一个名叫丹尼的人,她的父亲也从未离开过她。实际上,丹妮丝患有严重的智障。她不会读书写字,也不会管理财务,无法应付基本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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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丝是先天性脊柱裂患者,脊椎的畸形生长导致其脊髓缺乏应有的保护。脊柱裂常常会诱发脑积水,即因脑室中的脑脊液压力增大,使得大脑从内部向外膨胀。不过,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患有脑积水的儿童有时会发展为丹妮丝这种状态:智力发育迟钝,但语言能力不但未受损伤,反而表现出过度发育的迹象。这或许是由于脑室的膨胀挤坏了负责日常智力的大部分脑部组织,但掌管语言回路的脑部组织却完好无损。学界为这种症状取了许多名字,如“鸡尾酒会式对话”(cocktail party conversation)、“话痨综合征”(chatterbox syndrome)以及“胡话症”(blathe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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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许多类型的智障患者都能流利地讲出符合语法的句子,譬如精神分裂症患者、老年痴呆症患者,以及部分自闭症儿童和失语症患者。最近,学界公布了一项与该症状有关的著名案例,患者是圣地亚哥一位患有话痨综合征的智障女孩,她的父母从一本科普杂志上了解到乔姆斯基的理论,于是给身在麻省理工学院的乔姆斯基打了一个电话,他们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会引起乔姆斯基的研究兴趣。不过,乔姆斯基是一位专门从事理论研究的科学家,他对孩子们喜欢的赫特人贾巴或者饼干怪兽一无所知。因此,他建议这对父母带着孩子去拜访一下心理语言学家厄休拉·贝露姬(Ursula Bellugi)的实验室,地点就在圣地亚哥的拉霍亚(La Jo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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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露姬与分子生物学、神经病学、放射学等领域的同事一起对这个女孩进行了全面的研究,他们发现,这个化名克里斯蒂尔(Crystal)的女孩患有一种罕见的疾病,即“威廉综合征”(Williams syndrome)。这种病症有可能与调控钙水平的11号染色体的基因缺陷有关。这一基因缺陷会给大脑、内脏以及颅骨的发育带来复杂影响,但人们目前还不清楚其中缘由。随后,贝露姬等人对其他一些患者进行检查,发现了类似的症状。这些孩子的身材相貌非常特别:他们个子很小、体重很轻、面颊很窄,额头却很宽,他们有着扁平的鼻子、削尖的下巴、厚厚的嘴唇;他们的虹膜呈现出星状图纹。他们有时会被称为“精灵面孔”或者“小精灵”,但我觉得他们长得更像滚石乐队的创始人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他们的智力存在严重缺陷,智商只有50左右,无法完成日常性的简单任务,比如说系鞋带、认路、从柜子里拿东西、区分左右、数字相加、画一辆自行车或者克制自己搂抱陌生人的冲动等。但是,他们和丹妮丝一样,都能侃侃而谈,而且语言十分流利,虽然听起来可能有些呆板。以下是克里斯蒂尔18岁时的两段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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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是什么,它是一种动物。大象在哪里生活,它生活在丛林中,也可能住在动物园里。大象有什么,它有长长的耳朵,灰色的,像扇子一样可以扇风。它有一个长长的鼻子,可以卷起青草或干草……如果它们心情不好,就会变得很可怕……大象如果发起疯来,就会乱踩乱跺,横冲直撞。有时大象跑得很快,就像公牛一样。它们的牙齿又大又长,它们可以顶翻一辆汽车……它们有时非常危险。在紧急情况下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它会变得非常恐怖。你可别想着养一头大象当宠物,还是养只猫儿、狗儿或者鸟儿什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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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关于巧克力的故事。从前,巧克力王国里住着一位巧克力公主,她是一位甜美可人的公主。她坐在自己的巧克力宝座上,这时一位巧克力人前来参见她。这个人向她鞠了一躬,并对她说了一番话。他说道:“巧克力公主,我想请您看一看我是怎样工作的。但外面实在是太热了,您可能会像黄油一样融化在地上。如果太阳变成另一种颜色,您和巧克力王国就不会融化。只要太阳换一种颜色,您就有救了。如果不换颜色,您和巧克力王国就一定会灭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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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证明,这些孩子能够正确地使用语法,他们和正常人一样可以理解复杂的句子,并对不合语法的句子做出修改。此外,这些孩子还有一个有趣的嗜好:他们喜欢用冷僻的词语。如果要正常的孩子讲出一些动物的名称,他们会列举自己日常见过的宠物或家畜,如狗、猫、马、牛、猪;但威廉综合征患者却会罗列出一群珍禽异兽:独角兽、翼龙、牦牛、野山羊、水牛、海狮、剑齿虎、秃鹫、考拉和龙,他们甚至会提到一种令古生物学者异常感兴趣的动物——“雷龙”。又比如,一名11岁的威廉综合征患者把一杯牛奶倒进水槽,然后他告诉别人说:“I’ll have to evacuate it”(我不得不把它清空)而另一个孩子将自己的画作送给贝露姬,并说:“Here, Doc, this is in remembrance of you”(拿去吧,医生,这可是用来纪念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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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吉鲁帕诺、拉里、夏威夷的木瓜种植者、马耶拉和西蒙,还是梅姨、莎拉、福特先生、K氏家族和丹妮丝,他们都为我们的语言研究提供了鲜活的实例。这些例子表明,复杂的语法普遍存在于人类世界的各个角落,你无须离开石器时代的原始部落,无须挤进素质较高的中产阶级,无须接受良好的教育,而且无须达到入学的年龄,你的父母也不必整天围着你说话,他们甚至不需要懂得任何语言,你也无须拥有维持社会关系的交往技能或理解现实境况的正常智力。当然,如果你拥有以上所有条件,也并非坏事,但如果你缺乏某种正常的基因或某些细小的大脑部件,你依然无法成为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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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哈尔”是电影《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中的一台人工智能计算机,能够模拟人脑的活动;“C3PO”是电影《星球大战》(Star Wars)中的一台由废弃残片和回收物拼凑而成的机器人,具有超强的语言分析能力。——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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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美国著名动画电视剧《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中的虚构人物。——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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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本能: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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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很容易高估语言的能力,以为语言决定着我们的思维。实际上,语言不是思维的唯一方式。心智计算理论是认知科学的基础,无论是英语还是其他任何自然语言,都不能用作心智计算的介质。心语,才是思维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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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本能:人类语言进化的奥秘 我们平安地度过了1984年,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在1949年预言的极权主义噩梦并未发生。不过,现在高兴恐怕还为时尚早。在小说《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的附录中,奥威尔提到了一个更为不祥的日期。在1984年,统治者还必须采用监禁、虐待、药物以及酷刑等方式对异端分子温斯顿·史密斯(Winston Smith,《一九八四》的主人公)实施改造。到了2050年,就再也不会有像温斯顿·史密斯这样的人了。因为在这一年,一项控制思想的终极技术将会被全面落实,这就是“新话”(Newspe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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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话的目的不仅是为英社(英格兰社会主义)的拥护者提供一种表达世界观和思想习惯的合适手段,而且也是为了使所有其他思想方式不可能再存在。这样在大家采用了新话、忘掉了老话以后,异端的思想,也就是那些违背英社原则的思想,再也无法思考,只要思想是依靠字句来进行的。新话的词语只给党员用以正确表达意思的一种确切的、有时是非常细微的表达方法,而排除所有其他的意思,也排除用间接方法得出这些意思的可能性。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创造了新词,但主要是因为废除了不合适的词并消除了剩下的词所带有的原有的非正统含义,而且尽可能消除了它们的歧义。例如,新话中仍保留了“free”(自由)一词,但它只能用在下列这样的话中,如“This dog is free from lice”(此狗身上无虱)或“This field is free from weeds”(此田无杂草)。它不能用在“politically free”(政治自由)或“intellectually free”(学术自由)这些原来可用的词组中,因为即使是作为概念,政治自由和学术自由也已不复存在,因此必然是无以名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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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新话为唯一语言而教养成的人不会知道“平等”曾有过“政治平等”的旁义,或者“自由”曾是“思想自由”的意思,正如一个从未听说过国际象棋的人不会知道“后”和“车”的旁义一样。有许多罪行和错误是他无力犯下的,因为这些罪行和错误是没有名字的,因此是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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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人类的自由还存在一线希望,因为奥威尔在文中提到这样一句话:“只要思想是依靠字句来进行的。”请注意他的闪烁其词:在第一段的末尾,他说如果一个概念是无法想象的,那么它就必然无以名之;在第二段的末尾,他又说如果一个概念是无以名之的,那么它就无法想象。然而,思想真的必须依靠语言吗?人们真的是在用英语、彻罗基语、奇温久语或者2050年的新话来思考的吗?抑或我们的思想原本是以无声的形式栖息于大脑之中,即所谓的思维语言,或者说“心语”(mentalese),而只有在我们需要与他人交流时,才临时披上了一件语言的外衣?在语言本能的探讨中,这是一个至为关键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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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数社会和政治领域的文章中,人们往往简单地认为语言决定思想。这一想法源自奥威尔的散文《政治与英语》(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受此启发,权威人士纷纷批评政府通过一些更为委婉的用语来操纵人们的头脑,比如用“平定”(pacification)代替“轰炸”(bombing)、用“扩充财源”(revenue enhancement)代替“税收”(taxes)、用“不予挽留”(nonretention)代替“解雇”(firing)。哲学家则认为,由于动物没有语言,所以它们一定也没有意识。例如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写道:“一只狗不可能想到‘也许明天会下雨’。”因此,动物不具备作为意识主体的各项权利。一些女权主义者指责语言中包含着歧视女性的因素,如将男性的“he”(他)作为通用的第三人称代词。于是,各式各样的改革运动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其中,光是“he”的替代词就有“E”“hesh” “po”“tey”“co”“jhe”“ve”“xe”“he’er”“thon”和“na”等诸多建议。在这些改革运动中,最极端的例子是工程师柯日布斯基(Korzybski)于1933年所倡导的“普通语义学”(General Semantics)。这一学说经由其学生斯图亚特·蔡斯(Stuart Chase)和早川一荣(S. I. Hayakawa)所撰写的一系列畅销书而为世人所熟知。普通语义学认为,人类之所以会被愚弄,是因为语言的形式在无意之中破坏了语义,从而影响了人们的思考。比方说,假设我们将年轻时犯了盗窃罪的40岁的约翰关进监狱,这等于是把40岁的约翰和18岁的约翰视为“同一个人”,而这在逻辑上显然不成立。要避免这类现象的发生,我们在谈到约翰的时候就应该用“1972年的约翰”和“1994年的约翰”来加以区分。而动词“to be”则是语义混乱的一个特定根源,因为它用抽象的概念来指代个人,比如说“Mary is a woman”(玛丽是个女人),这样便可以逃避责任,就像里根总统的经典用语:“Mistakes were made”(错误已经铸成)。因此,有一派普通语义学家试图完全废止“to be”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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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人们还为这些说法找到了科学上的依据,即著名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Sapir-Whorf hypothesis)。该假说的主要观点是“语言决定论”,即人们的思想由语言提供的各种范畴所决定。不过,该假说还有一个较为温和的版本,即“语言相对论”:不同的语言导致了不同的思维。那些上过大学的人一定能不假思索地举出下列所谓的“事实”:不同的语言对颜色有着不同的分类;霍皮人(印第安人的一支)的时间观念与我们截然不同;爱斯基摩人用来表示“雪”的词语多达几十个。言下之意非常明显:现实世界中的各种基本范畴并非客观存在,它们是文化强行输入的结果(因此也可以对其进行质疑,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学生对这一假设抱有普遍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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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假说是错误的,而且大错特错。这种将思想和语言等同起来的说法属于典型的“传统谬论”(conventional absurdity):它违背了常识,但大家却深信不疑,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似乎在某个地方听到过它,而且它似乎蕴含着某种启示(就像我们相信“人的大脑只使用了5%”“旅鼠会集体自杀”“童子军手册每年的销量第一”“潜意识信息会诱导人们消费”等这类所谓的“事实”一样)。但不妨想一想,我们在说话或写作的时候,有时会突然打住,因为自己发现这不是我们想要表达的意思。我们常常会觉得“心中所想”与“口中之言”并不能合拍。有时,要找到一个能够确切表达自己想法的词语并非易事。在倾听或阅读时,我们常常只是通其大意,而记不住对方的原话,因此,我们的头脑中一定存在着独立于语言而存在的“意义”。而且,如果思想依赖于语言的话,我们怎么可能创造出新的词语呢?小孩又是如何学会第一个单词的呢?一种语言又是如何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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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决定思维”的观点之所以能够流行,完全是因为人们缺乏必要的怀疑精神。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指出,也许一只小狗无法告诉你它的父母非常诚实但生活拮据,但你能因此断定这只小狗就没有意识吗?它只是一个毫无感觉的东西而已?有位研究生曾与我争论语言与思维的问题,但他采用的完全是“逆反逻辑”(backwards logic):语言一定会影响思维,否则的话,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语言中的性别歧视现象——显然对他而言,歧视现象本身还不足以说服人们采取行动。至于政府的委婉用词,它的确是一种卑鄙的伎俩,不过其卑鄙之处体现在欺骗,而非思想控制。奥威尔在《政治与英语》中已阐释得足够清楚。例如,“扩充财源”的概念比“税收”一词要大得多,而听众会自然地认为,如果一个政治家想说“税收”,他肯定会用“税收”这个词。一旦政治家的谎言被拆穿,人们很容易就能明白其中的骗局,也不会再有被洗脑的危险。美国英语教师委员会每年都会对政府新闻稿中反复出现的假话、套话予以嘲弄。作家们也往往以通俗、幽默的方式来唤起人们对委婉用语的注意,例如在电视剧《巨蟒剧团之飞翔的马戏团》(Monty Python’s Flying Circus)中,一位愤怒的宠物店顾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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