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325170
哈马姆以这样的方式反映政治立场的不同，它同样也反映社会的分化现象。塞利姆一世规定，给非穆斯林使用的浴巾不得再给穆斯林使用；被非穆斯林使用过的浴巾要有标记。57这些规定在1640年又得到重申，要求非穆斯林，无论男女，都要在浴巾上戴上一个环作为特殊记号，以区别于穆斯林。他们要在另外的地方换衣服，没有木屐，洗浴的地方也要分开。58就是说，虽然所有的宗教派别都去同样的哈马姆，但是他们之间的待遇仍保持不同，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国家一直致力于通过清楚的身份区分来保持社会稳定，要求每一个群体都要了解自己的位置，这个概念适用于所有社会分类，无论是按宗教、按行业，还是与功能有关。然而，法律的公布并不意味着总是得到遵守，或者在实际生活中总能忠实得到反映。频繁发布穿着规范的政令，说明实际上这些政令并没有实现，所以，很有可能，哈马姆中对隔离的严格规定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人们在嘈杂、混乱的哈马姆中是在严格遵守这些规定。二十世纪初，虽然人们在分开的地方换衣服，但是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却在同一个地方洗浴。59这种混杂状况在巴斯麦杰恩的描述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浴池的外间非常安静。这里有一位基督徒躺在床上吸烟；那边的角落里有一位伊斯兰教徒跪在地毯上祷告，再远一点，有一位长须及胸的，正在阅读《可兰经》，而在他旁边，有一个犹太人正在梳洗打扮。”60
1705325171
1705325172
但是，性别上却存在着严格的隔离措施。与母亲去哈马姆的男孩只能限制在某个年龄以下，这并不是按年龄来确定的，而是根据男孩的外貌。在某个时候，当浴池管理者说类似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带你爸爸也来呢？”那么，这男孩在女士哈马姆的时光则就此打住。伊尔凡·奥尔加生于1908年，他在其回忆录中写道，五岁的男孩就可能会被认为去女士哈马姆是有些大了。但是，他自己却被非常强势的祖母所保护，任何来自浴池管理者或者其他顾客的反对意见都被她挡住了。61与奥尔加同时代的斯帕塔利斯写道，男孩直到七岁的时候，就不再去女士哈马姆了。“按照穆斯林的理解，他们已经进入青春期，开始对女人产生兴趣”，62而女人也开始觉得这样的男孩出现在浴池中是不相容的异性了。当斯帕塔利斯本人七岁的时候，他被逐出一直与母亲同去的哈马姆。63他非常失落，因为当他与父亲同去男士哈马姆时，他发现那里毫无生趣。64
1705325173
1705325174
很多中、高层男士自己家里有浴室，但他们仍喜欢去公共浴池。65只是，他们不是随便哪个都去的。足够高级的哈马姆才吸引他们。首先，水质要好，还要足够宽敞，以避免头碰头，要离家近一些，但是，最重要的，不能处在单身男人的居住区当中。顾客中不能有工人或者打短工的。哈马姆要干净，毛巾也要干净，一个哈马姆如果具备了所有这些，那么他们就可以去了。66
1705325175
1705325176
哈马姆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占据着中心位置，这在广受欢迎的传统皮影戏中可见一斑。皮影戏是奥斯曼社会的主要娱乐形式之一，是斋月期间必有的节目。有一出皮影戏的背景就发生在哈马姆。67伊福利亚·塞利比写于十七世纪中期的文章，提到过一次皮影戏表演，其中的主要角色卡拉格兹全身赤裸着被赶出哈马姆，用他搓澡时搓下来的皮屑卷拴着。68共和国早期有一出戏叫做《戏说男女哈马姆，或卡拉格兹挨打记》一直流传下来，其剧情应该恰如伊福利亚·塞利比所见到的。69这出戏既然是为娱乐大众，为了拥有真实性和娱乐性，就很显然一定要反映至少是当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经历。第一场包括哈西瓦特向卡拉格兹讲述后者的妻子去往哈马姆路上发生的事情以及卡拉格兹妻子的言行举止，说明奥斯曼社会的分化现象有多么严重。哈西瓦特是富裕的、上层人士的代表，而卡拉格兹则是更普通的角色。女搓澡工和哈马姆店主接待哈西瓦特的妻子和女儿时彬彬有礼，引她们坐干净的座椅；这与接待卡拉格兹那“肮脏、下贱、平民化”的妻子形成鲜明对照，这样的人物刻画凸显了社会分化现象。哈西瓦特的妻子和女儿在换衣间从波合卡丝（在哈马姆洗浴所需用品的包裹）中取出丝质的浴巾披在身上，而卡拉格兹的妻子所披的浴巾又脏又旧。哈西瓦特的妻子和女儿由人领着来到洗浴区，在这里，卡拉格兹的妻子却毫无斯文可言，她扑通一声跳进水中便洗了起来。这让一旁的哈西瓦特的妻子和女儿十分尴尬。卡拉格兹的妻子还有更让人尴尬的行为。有人送来一碗可口的腌菜，那是哈西瓦特送给他的妻子和女儿的，却被她一把抓了过来。她坐在舒服又温暖的按摩床上，把碗放在旁边，开始大快朵颐，一边发出很大的声音一边狼吞虎咽。一个孕妇来到她跟前说：“我实在是想吃一点腌菜啊，给我一点，可以吗？”但是卡拉格兹的妻子一点也没给那位可怜的妇人吃，反而嚼东西的声音更大了。哈西瓦特对卡拉格兹妻子的行为非常气愤，因为他觉得自己比平民卡拉格兹家更优越，他觉得他的家庭被这个女人的粗俗举动给侮辱了。然而在他整个的叙述过程中，卡拉格兹一直在开心地大笑，还不时地对其妻子的小聪明发表评论。
1705325177
1705325178
1705325179
1705325180
1705325181
【图33，哈马姆中争斗的妇女，摘自艾利美兹所著《塔里滕·希吉勒》（Tarihten Çizgiler），第24页】
1705325182
1705325183
这出戏的第二部分是围绕哈马姆的经济状况展开的，引入的主角是塞利比。他是一位富有的男女混浴哈马姆（一边是女性浴池另一边是男性浴池的哈马姆）的店主。剧中他与哈西瓦特在探讨问题。哈西瓦特打算开一家哈马姆，并自已经营。他现在开始招聘工人。新雇用的司炉工到了，他答应可以为哈马姆产出大量所需的热量，使顾客满意。哈西瓦特接下来与其说话的，是奇尔西·巴巴，这是一位卖胶泥的老人。奇尔西·巴巴正唱着一首民歌：“浴池老板啊，是哪位美女来到我们的哈马姆了？是我那染着指甲的爱人来了，没有她的世界该是多么窄小！买胶泥吧，姑娘！买胶泥吧！”他带来极高质量的胶泥，“就像指甲花”一样，装满了哈马姆的库房。下面，哈西瓦特雇用了一位女店主和两位女搓澡工，但是他发现那两位女搓澡工之间的关系并不友好。于是，他开始设法调节。她们俩出场时唱道：“有人在哈马姆外面敲门，而里面的人却在幽会。是浴池老板爱上了司炉工。”哈西瓦特对着两位姑娘发问：“你们俩是怎么回事呢？谁杀了谁的妈妈或爸爸吗？”这两位一直争吵，甚至对打的姑娘，现在决定重归于好。她们亲吻着高高兴兴地进了哈马姆。
1705325184
1705325185
剧中卡拉格兹这个角色一直在琢磨着如何能溜进女浴池。但是每次他都被赶了出来。他曾被女搓澡工用湿漉漉的浴巾狠抽一顿后，赤裸着扔到街上。剧终的时候，他才发现女浴池里有非法的混浴情况——当男女浴池之间的门打开之后，男人能偷偷地溜进去。看到如此可耻的行为，卡拉格兹一把火点着了哈马姆。这时哈西瓦特出场，他问道，是谁烧了哈马姆。卡拉格兹答道，是他干的，因为“那不是一间哈马姆，而是一个毫无公义的贼窝”。哈西瓦特答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70
1705325186
1705325187
1705325188
1705325189
1705325190
伊斯坦布尔：面纱下的七丘之城 [:1705323320]
1705325191
伊斯坦布尔：面纱下的七丘之城 欧洲人眼中的哈马姆
1705325192
1705325193
奥斯曼人丰富多彩的生活，常常引起欧洲无知观众热情的好奇心，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有关哈马姆的逸事。欧洲人将所看到的理解为土耳其人有洁癖，这引发了他们万分的好奇心。哈马姆里人们的所作所为让他们遐想连篇，还有人对搓澡和肢体伸屈这些专业洗浴动作深感恐怖。对大多数西方旅游者以及从未踏足伊斯坦布尔的人来说，哈马姆是“东方色彩”和“异国情调”的绝佳代名词。因为“在所有东方的奢侈生活方式中，大概再没有比浴池消费更完美、更彻底的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再现《一千零一夜》里所描述的场景的了。71洗浴成为最令人着迷的话题，满足他们对于东方世界的幻想。欧洲人对奥斯曼社会的理解林林总总，但是其中很多有关哈马姆的报道是有失偏颇的，只是在反映他们自己的想法，是为了满足读者猎奇的需要。有关欧洲旅行者与土耳其清洁文化相遇的记录和图片，都是为了娱乐，而不是尊重事实。
1705325194
1705325195
“土耳其人热衷清洁，他们洗手、脚、脖子、全身，以及我羞于启齿的部分。”72西奥多·斯潘多内斯在十六世纪早期如此的记录，反映了一个普通欧洲人对土耳其人热衷洗浴的惊异之情。甚至，按照哈布斯堡大使布斯贝克的记载，土耳其人“痛恨身体不洁净，就如痛恨罪恶一样，甚至认为比灵魂不洁净还要糟糕；因此他们要频繁洗澡”。73所以，当法国人格莱洛特认为奥斯曼人是与其他民族完全不同的感染上洁癖的民族，74或者与他同是法国人的图内福尔认为他们将生命中大量的时间用在洗浴上，就一点也不奇怪了。75图内福尔写道，这是与宗教有关，是穆罕默德先知的命令。而他本人却觉得将清洁与宗教如此联系“十分可笑”。76
1705325196
1705325197
像泰夫诺特这样的欧洲旅行者，他们对浴池的惊异不仅在于其数量，也在于其豪华和美观。77大型浴池建造精良、装修奢侈，豪华型浴池“由价值昂贵的精美大理石建成，前面有喷泉和各种供水管道，多数都是干净的热水”。78这些浴池在人们看来是城市的主要装饰，不论级别和宗教，服务于所有人。79桑兹将公共浴池看做是仅次于清真寺的建筑杰作。80即使是在很多方面都难以被取悦的格莱洛特也对此难以忘怀。他说，在整个帝国范围内，有非常多的浴池，“有一些并不逊于古罗马皇帝的御用温泉”，81桑德森对此深有同感：
1705325198
1705325199
伊城到处都是为数众多的漂亮浴池，有公共的，也有私人的，与古希腊和罗马相仿，工程相当浩大、奢华，花费不计其数。除了土耳其皇帝后宫的妻妾后妃所用的，就是最普通的那些浴池，也都用柱子、池沿、入水通道和稀有色彩的大理石给美化起来。实在是漂亮、非常了不起，并且水量总是很充足。82
1705325200
1705325201
浴池向所有人开放，不论是什么种族，什么信仰，83富人或者穷人，84人们定期去浴池洗浴，按泰夫诺特的记载是一周至少一次；85按桑兹的记载，常常是一周两次。86妇女们去浴池，常常是一周两次，甚至三次、四次，当然，绝不会一周少于一次，87因为，按照泰夫诺特的记载，土耳其女人非常讲卫生，身上一尘不染。88后来在开罗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因为莱恩写道，很多男人一周去两次浴池，而女人却不这么频繁。89有男浴池、女浴池，或者一间浴池既可用于男浴池也可用于女浴池，这种情况下，男女会分时段使用，男人是上午，女人（另加小孩子）是下午，或者按天轮流。90这些浴池并不很贵，门票微乎其微。91十七世纪时，所收费用似乎只有三至四个雅克斯。92
1705325202
1705325203
1705325204
1705325205
1705325206
【图34，哈马姆中的纳凉室，摘自帕尔多伊所著《博斯普鲁斯之美》，第14页和15页之间】
1705325207
1705325208
浴池里面的景象引起欧洲旅游者极大的好奇心。很多人纷纷记载沐浴者四肢如何被拉、抻、向前摆和向后摆，93以及骨节的响声94（按摩时最后的一拍）95和浴池中其他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疗法。如果说他们是感到惊骇，还不如说是常常感叹，因为他们承认“对男人的清洁和搓澡，土耳其人确有其独到之处。”96除了搓澡、拉抻，使用粗丝毛布清洁皮肤，浴池服务员还给男人剃头、刮体毛，或者使用拉斯玛（一种去毛粉）和生石灰去除体毛。女人使用的，是希俄斯（希腊希俄斯省，位于爱琴海）的土壤制成的一种膏剂，可以使女人的皮肤柔软、白皙、光亮，不生皱纹——至少桑兹是这样记录的。97根据泰夫诺特的记载，男人为了去除体毛使用大量的拉斯玛，成为苏丹很大一部分的国库收入。98
1705325209
1705325210
并不是所有欧洲人都享受这样的洗浴过程。因为需要脱光衣服，有些人完全无法说服自己去尝试。当波特兰顿·德·拉·布罗凯尔于十五世纪三十年代在亚达那(3)受邀洗浴时肯定就是这种情形。99拉克鲁瓦说按摩“引起的感觉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他还警告他人，按摩过程所带来的异样感让人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100图内福尔的感觉是，当他“一落到洗浴服务员的手里”，他所有的关节就都散架了。101泰夫诺特写道，对于一个没有体验过的人来说，这样把骨节弄开所产生的感官体验实在令人惊骇。102阿尔伯特·史密斯更加率直，他所经历的是“一系列可怕的酷刑，与我所读过的与黑暗年代有关的事情一样”，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大限已至，他会在窒息中完蛋。
1705325211
1705325212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五分钟，竟然与洗浴有关，那种消遣方式给我的感觉之一竟然是紧张。如同第一次在夏天跳进又深又暗的河里一样可怕，当你触到河底，耳边有水咆哮，想象着可能遇见的死尸和鳄鱼，甚至比跌入海边悬崖下还可怕。进了浴室，你跟在更衣车后面，甚至不能想象门再开的时候，自己将身在何处！然而，同我上次在君士坦丁堡浴室所遭受的绝境相比，一切都是浮云。想到土耳其式的残忍，以及博斯普鲁斯海峡装人的麻袋，想起家、朋友和童年——想到在外国浴室被谋杀会有多么悲哀——还有，野狗蜂拥而上，我可能会被它们吃掉吧。103
1705325213
1705325214
可能拉克索尔曾有过类似经历，因为他写道：“请想象一下，我亲爱的读者，你陪同我去一家土耳其浴池；唉，算了，我不想让这样残忍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还是在家里待着更好。”104
1705325215
1705325216
另外一些欧洲人的态度却更正面一些，也更能理解为什么土耳其人去浴池，105除了考虑到健康、卫生、宗教106或者性，也是为了纯粹娱乐。哈福就曾报道，“当男人希望与妻子睡觉，那么女人就会在午前去洗浴，然后是男人午后去，他给妻子的浴资是三个阿斯皮尔”。107甚至对有些欧洲人来说，洗浴是让人放松的经历，至少对桑兹来说是这样，“让疲劳的身体恢复轻快和活力”。108提奥菲尔·高提尔发现，他访问伊斯坦布尔时，在哈马姆中经过一阵起司（用粗布用力搓皮肤）之后，“长长的灰卷从皮肤上剥落下来，对于一直自以为自己很干净的欧洲人来说实在令人吃惊”。109到十九世纪的时候，欧洲人可能对自己有多么干净不那么自信了。尤其是当卫生与疾病传播有关的时候，其重要性便越来越受到认可。而结果就是，人们开始从非常正面的角度来看待洗浴。用一句流行的俗语来说，人们把洁净看做是仅次于敬虔的事情，而修建浴池则是“迈向心灵净化和实现道德超越的一大步”。1101857年，爱德华·豪顿博士在都柏林的英国协会会议上建议推广土耳其浴，认为这是“纯洁的休闲娱乐方式，是无害的豪华享受”。111一些在爱尔兰修建的浴池甚至提供咖啡和库博客（长烟斗），以满足完整的东方体验。112
1705325217
1705325218
将卫生与健康联系起来的观点在十九世纪之前很久就已存在。十七世纪的时候，泰夫诺特就认为，土耳其人大量使用浴池，有效地保护他们免受疾病侵害。113格莱洛特也认为奥斯曼人之所以健康，与他们的洗浴习惯大有关系，这是他们不像欧洲人那么容易得病的原因。没有什么能比洗浴更有利健康的了——在适度合理的前提下。但是适度却是关键。因为对于“所有疾病来说”，医药只能在必要的时候使用，否则，就会对健康更加有害而不是有利。他说，所以，每月洗浴的次数不应超过一次。然而，土耳其人却几乎每天都一定要洗浴，这会带来可怕的结果，因为“他们的大脑会因此过于潮湿，多数人也因持久的风湿罹患眼疾”。114
1705325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