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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69 据有关考古文物工作者披露,在“荆州博物馆藏一种新出土汉简中,有秦始皇三十年苍梧尉徒唯攻陆梁的记载”〔3〕,可见《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记“陆梁地”不会有什么文字讹误。像这样用作地理区域的专名,“陆梁地”有时又会写作“坴梁地”〔4〕。汉昭帝时御史大夫桑弘羊与郡国贤良文学之士辩论施政方略,谈到秦人攻略岭南以开拓边地一事,仍然称作“陆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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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71 大夫曰:“……秦既并天下,东绝沛水,并灭朝鲜,南取陆梁,北却胡、狄,西略氐、羌,立帝号,朝四夷。舟车所通,足迹所及,靡不毕至。非服其德,畏其威也。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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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73 文学曰:“禹、舜、尧之佐也,汤、文、夏、商之臣也,其所以从八极而朝海内者,非以陆梁之地,兵革之威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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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75 这段议论,反映出所谓“陆梁”这一地名在汉代中期的时候还很流行,犹如明朝末年人方以智所云:“此自是古人口语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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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77 再到后来,情况逐渐发生变化。六朝以前的《史记》注本,对此没有留下什么注解,不知是当时人仍将其视作世所通行的常语而无需缀加释义,还是懵懵然无从解说。而今所见最早的疏释,出自唐朝开元年间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司马氏释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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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79 南方之人,其性陆梁,故曰陆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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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81 这话讲得不够清晰,好像是缘自前面所说“跳跃之貌”或是“行为猖獗”这些作为普通语辞的基本语义,以为这些所谓门户北向的“南方之人”,性情不够稳重且行为乖张癫狂,因而别称其所居之地为“陆梁地”〔8〕。但这种用法,并没有同类例证,特别是“陆梁”之人,所在多有,譬如西北边陲的羌人,在东汉时期即屡屡被称以“陆梁”〔9〕,可是却没有见到同样的地域称谓,司马氏所说,难免令人感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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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83 较此稍后,张守节作《史记正义》,即显然对此不甚满意,故张氏别作新解云〔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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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85 岭南之人,多处山陆,其性强梁,故曰陆梁。〔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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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87 这是把“陆梁”两字拆解开来,犹如“山陆强梁”的缩略语,仿佛现代北京市井小民口头的俗话,作为太史公的文笔,读起来则愈显生涩,更为难惬人意。况且正如顾颉刚所质疑的那样:“然则北之胡、西之羌,何莫不处山陆而性强梁,何以南越独得此名,仍不可解也。”〔12〕事实上,不惟“陆梁地”或者“强梁地”,像这样以民风世俗来指称一个地理区域,秦汉时期也没有见到其他类似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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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89 司马贞和张守节的解释看起来都不够通畅,可是后代读史者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宋代以来,特别是进入清代以后,有很多学者笺释考订《史记》的文字,可是展读日人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和水泽利忠所做《校补》以及台湾学者施之勉撰著的《史记考证论集》诸书,对此几乎俱未着一语,说明他们都没有看到有价值的观点值得引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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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91 不过,清朝学者对此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发表过意见。例如清代雍正乾隆年间人牛运震即曾批驳《史记正义》说:“陆梁,地名耳,《正义》解以为‘岭南之人,多处山陆,其性强梁’,甚属迂曲。”〔13〕这种说法,只是否定了张守节说的合理性,却未能做出更好的解释。章炳麟在清朝末年撰著《新方言》时,对“陆梁”比拟跳跃状态这一层拟态语义,又做了进一步的论证,即把两字拆分开来,对其字义分别加以训释,以为“陆梁”也就是后世习称的“跳踉”,谓岭南之所以被秦人名为“陆梁地”,乃是缘于“蛮人轻暴善跳踉耳”〔14〕。这一结论,与张守节旧注并没有实质性差异,而“陆梁”作为拟态语辞,本来应属于所谓双声联绵词,毋须拆分,也不能随意拆分。《后汉书·应劭传》谓鲜卑“制御小缓,则陆掠残害”〔15〕,对此“陆掠”二字,清人沈钦韩释云:“《玉篇》掠有力尚、力酌二音。《释名》:‘掠,狼也。’‘陆掠’义同‘陆梁’。”〔16〕像这样的同音替换,正是联绵词中常见的现象,足见章炳麟的释义即使不考虑“陆梁”作为地理名词所特有的词性和词义亦殊属无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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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93 清代学者阐释这一问题,比较特别的是岭南当地人屈大均,专门写了一篇《陆梁解》,对张守节的说法加以申说。屈氏以为“陆梁之称亦甚美”,盖“当秦之时,岭南人故多越勾践之子孙及六千君子之族属,彼见夫二周倾覆,六王烹灭,先王之纲纪尽亡,四海之戕贼靡已,于是愤激不平,怨深怒积,尝思建名扶义,独起而亡秦,以继霸王之遗烈”,故“秦之所谓陆梁,汉之所谓豪杰之士也,号为‘劲越’,讵不诚然乎哉”〔17〕!屈大均氏在清代初年,始终眷怀朱明故国,这篇文章显然是借题发挥,抒发其反清意志,因而对他这些议论,察其心志可也,自不必以学术观点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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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95 旧史舆地文录 [:1705427230]
1705428896 二、顾颉刚等人所创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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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898 既然从唐代到清代,一直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似乎就需要变换思路,脱离“陆梁”作为普通拟态语辞的语义,或是与此类似的“强梁”这一词义,看看从其他角度,是不是能够切入其固有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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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00 周振鹤曾参照秦汉时期诸如乌伤、无锡、张掖、玄菟这样一些外族语音地名的情况,指出当时在中原王朝周边新开辟的土地上,有许多地名“沿袭了原住居民对该地的旧称,汉字只是记录了这些地名的音读,并非转译了它的原意”,陆梁就应该是这样,“不可以按照字面强解”,其字源“当与古越语有关”。周氏还具体分析指出,在南方一些由古越语发展而来的少数民族语言当中,可以看到“陆〔lu:k〕这个音含有山地、山谷的意思”,梁“在某些少数民族语言中,它也代表山谷”,而且云南有陆良县,旧称“陆凉”,又名“陆郎”,正犹如“陆梁”的另一种记音形式,足以印证上述推论〔18〕。这种看法,确实很有道理。常语云“每下愈况”,《汉书》记载匈奴地界有“阘敦(tàdùn)地”和“嗕姑地”〔19〕,西域有“乌贪訾离地”〔20〕,更一望可知是利用汉字读音来记述当地族属行用的地名,“陆梁”自然完全有可能是出自岭南原住居民语音的一个记音地名,值得进一步探讨,甚至径行信为正解。至少迄至目前为止,周氏此说要远比司马贞和张守节诸人的注释通顺畅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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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02 在此之前,潘光旦亦从当地原住民语音角度,思考过这一问题。潘氏以为“陆”和“梁”分别出自两个“当地人自称之音”,“陆”即“骆”,也就是“瓯骆”,“梁”近“高凉”之“凉”,“‘瓯骆’、‘高凉’,皆‘仡佬’也,而此一带为仡佬或‘僮牯老’之聚居地无疑”〔21〕。依潘氏之意,“陆梁”云者殆与春秋时期所谓“陆浑之戎”性质相似,是两个族属自用的名称。令人费解的是,《史记》既然用“陆梁”来代指岭南,“陆”和“梁”这两个族属在五岭以南必然最为众所知闻,亦必习称于中原汉人之口,然而《史记》、《汉书》述及南粤土著居民,何以屡屡称道“瓯骆”一部,“陆梁”之族竟从未有人提起?需要指出的是,潘光旦当年只是把这些内容批注在摘录史料的卡片上,缺少相应的论证环节,明显属于备忘待考的性质,因而只能说提出了一个仅供他本人进一步思索的路径,并不能视作公诸于世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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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04 上述想法,都有助于深入认识这一问题,但目前在缺乏直接证据的情况下,或许仍有必要重新考察“陆梁”二字,看看在唐人旧诂之外,是不是另有汉语本身的词义尚待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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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06 战国后期都江堰建成之后,川西成都平原便号称“陆海”,复谓之“天府”。上个世纪30年代末,顾颉刚由此得到启发,以为“‘陆海’‘陆梁’二名,颇有映带之趣。梁即山,一谓陆上之海,一谓陆中之山,山海皆藏珍蕴奇之所也”。为了更具体地说明这一点,顾氏还引证《淮南子》的记载,以为秦始皇时尉屠睢率军征伐包括岭南地区在内的百越诸族,是缘于始皇帝“利越之犀角、象牙、翡翠、珠玑”,从而论述说“越之犀角、象牙、翡翠、珠玑”等项物产“即其地所以名‘陆梁’之故也”〔22〕。从表面形式上看,这种说法好像颇有道理,但仔细斟酌,却存在很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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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08 川西成都平原在古代不光有“陆海”之名,战国时秦将司马错尚且另行称之为“西海”,唐人司马贞谓“海者珍藏所聚生,犹谓秦中为‘陆海’也”〔23〕。这也就是说,在用“陆海”来形容其地富饶这一点上,川西与秦中亦即关中地区是完全相同的,而且早在战国时期,秦国即以其“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而被誉称为“天府”〔24〕。梳理相关史事,可知称关中为“陆海”,始见于东方朔谏阻汉武帝兴建上林苑的奏疏,乃谓之曰:“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洛以西,厥壤肥饶。汉兴,去三河之地,止霸、产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唐人颜师古释曰:“高平曰陆,关中地高故称耳。海者,万物所出,言关中山川物产饶富,是以谓之陆海也。”〔25〕颜氏所说“高平曰陆”虽是承自古训〔26〕,却未免求之过为苛细,其实“陆海”之“陆”不过表示与“水域”相对应之“陆地”而已,关中盆地与川西平原两地亦固非“高平”之地也,而所谓“陆海”应如顾颉刚所说,只是“陆上之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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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10 颜师古说美称“物产饶富”的关中地区为“陆海”亦即陆上之海,是因为万物皆产于海,这一点也不是十分准确。更准确地说,应是缘于海外出产的奇珍异宝,此即《淮南子》所说“犀角、象牙、翡翠、珠玑”之类高档奢侈品。《史记·货殖列传》记载说:“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27〕《汉书·地理志》当中有大致相同的记载,谓其地“处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玑、银、铜、果、布之凑,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番禺,其一都会也”〔28〕。《史记》和《汉书》都特别强调这些特产出自近海的番禺,是因为其中至少有很大一部分物品来自海外贸易。譬如,考古发掘的实物已经证明,舶至番禺的犀牛产品,其产地包括东南亚、印度甚至非洲等地,象牙的产地也远达非洲〔29〕,而《汉书·地理志》更明确记述说,从比番禺更南的日南郡或合浦郡的徐闻、合浦等地出海南行,“入海市明珠、璧流离(琉璃)、奇石异物”,有“蛮夷贾船,转送致之,亦利交易”,所得大珠可至“围二寸以下”〔30〕;《汉书》还记载由岭南输入内地的“珠、犀、瑇瑁”,有一部分即或直接或间接地来自番禺海外的“珠厓”,也就是现在的海南岛上〔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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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12 正是基于这一状况,当时人才会用“陆海”来比拟关中和川西平原地带的富饶。所以,并不能简单地将表示山地的“梁”与象征海外珍宝贸易的“海”相互并比,从而类推出“陆梁”的用法〔32〕。东方朔在讲述关中为“陆海”之地时,还具体列举了当地的主要物产,其中首先就谈到“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不可胜原,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卬(仰)足也”〔33〕,《汉书·地理志》更清楚记述说,关中“有鄠、杜竹林,南山檀、柘,号称陆海,为九州膏腴”〔34〕,若谓“陆梁”的语义等同于“陆海”,东方朔何不径行名之曰“陆梁”,以便更切合于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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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14 由此可见,顾氏此说存在很多不易索解的问题,还需要慎重考虑。后来至1962年夏天,黄永年在写给顾颉刚的信中,对此提出新的解释,以为“南越之地,北有五岭,乃秦进军南越所必经,越人且凭此山险以抗秦,窃谓‘陆梁’之名殆由五岭而来,所谓‘陆梁地’即‘大陆上的山岭地区’之谓”。顾颉刚在读书笔记中抄录了上述内容,并批注云:“此说甚是,当并入《九州名义》。”〔35〕这也就意味着顾氏放弃了旧有的观点而改从黄永年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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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16 黄永年提出上述新的看法,本是基于顾颉刚过去对梁州名义所做解释。上个世纪30年代,顾氏在西部陇蜀地区见到当地山岭多以“某梁”命名,从而悟得“梁有兀然高出之义:水际以堤与桥为最高,故称堤与桥曰梁;屋宇以脊为最高,故名承脊之木曰梁;山以巅为最高,故山巅亦曰梁,梁声转而为岭,今言岭古言梁也。九州之中以梁州为最多山,有山即有巅,山多则群峰乱目,言梁州者犹之言‘山州’耳,亦犹之称吴越间曰‘江乡水国’耳”〔36〕。黄永年因之推衍其义,以为“正可援释‘陆梁’”〔37〕,这才推测“‘陆梁地’即‘大陆上的山岭地区’”。实质上,这只是对顾颉刚原有观点的一种修正,即割弃不谈其与“陆海”天府的比附而仅仅保留“陆中之山”这一基本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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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8918 这种推论自然较顾氏旧说更为顺畅,不过却有一点令人费解:即撤掉“陆海”这一陪衬之后,山岭本来就是陆地上普遍存在的地貌,秦汉时人何以还要特别强调其位居大陆之上呢?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逻辑前提,假若不能就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对“陆梁”或“陆梁地”的涵义,似乎就还可以再做更进一步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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