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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70 壶口山,在吉州西七十里,即《禹贡》“既载壶口”。孟门山,在吉州西七十里。吕不韦曰“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即此。〔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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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72 这一记载,为稍后在英宗天顺年间纂修的《大明一统志》所承用〔139〕。值得注意的是,所谓“壶口山”和“孟门山”两地不仅里至完全相同,而且如前文所述,自唐李泰《括地志》以来,在记述“壶口山”的具体位置时,或曰在今吉县东南,或曰在今吉县西南,均南去今吉县甚远,而《大明一统志》记述的方位,则改至今吉县以西,可以说与传统的说法已经完全不同。这意味着它所表述的地理实体,指向了一个全新的地点,这就是今吉县西面黄河当中的孟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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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74 《寰宇通志》和《大明一统志》俱以疏于舆地沿革的考订而饱受清代考据学家诟病,然亦惟其如此,才能够不受经史典籍束缚,无所依傍地客观记述当地历代传承的实际地名。至清代编修《大清一统志》,由于刻意以早出文献记载为依据来考证古代地名,于是又重新回转到唐代初年《括地志》以来的说法,把壶口推定在今吉县西南。有意思的是,《大清一统志》书中同时又描摹当地自然地理状况并阐释“壶口”得名之缘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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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76 河势北来至此,全倾于西(两)崖,奔放而下,约五六百尺,悬注潆旋,有若壶然。〔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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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78 稍习今山陕之间黄河水势者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壶口瀑布独有的壮观景色,因知书中实际是以今黄河河道上的壶口来比定《禹贡》“既载壶口”一事发生的场所。此前蒋廷锡释壶口所在,一方面沿袭《括地志》以来的说法,谓壶口山在“吉州(案即今吉县)西南七十里”,同时又说“黄河之水入注中如壶然”〔141〕,同样也只能做这样的理解。这里与吉县的相对方位,是位于今吉县县城西偏北方向,与《寰宇通志》、《大明一统志》的记载差相近似,却根本不是《大清一统志》和《尚书地理今释》表述的方位,而如前所述,这里原本是孟门山所在的地方。这种解释,虽然没有早期文献作依据,但覈诸当地黄河河道之特殊状况以及大禹开辟吕梁、龙门的传说,可谓合乎地理人情,庶几接近其本来面目〔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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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80 《禹贡》“既载壶口”的“壶口”既然位于冀、雍两州之间的黄河河道上,从而有理由放到冀州项下叙述,那么,“治梁及岐”的“梁”字,也完全有可能是指河道上的某一特殊地形,而且如同壶口一样,并不一定非是山名不可。过去清人崔述在解读《禹贡》这一问题时,尽管还拘泥于“梁”为山岳的传统说法,但与众不同的是,他不再或河东、或河西地推测所谓“梁山”的位置,已经考虑到冀州项下的梁山和岐山“皆当跨河,在雍、冀之界上,故能阻塞河流,而梁、岐又当在壶口之下”〔143〕。这种想法,对我们认识这个“梁”的位置,应当很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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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82 在大多数非洪水季节,由壶口流出的河水,由于落差较大,同时又受到凹陷河床的约束,向下流淌时犹如倾倒壶水于壶口,“壶口”一名,当即取义于此。另一方面,若是从下游向上仰看,或是俯视这一段河道,黄河壶口处的整个横断面,又与鱼梁的形态非常相像,河水由上游较为宽阔的水面,流向束狭的石槽,中间下泻河水的“壶口”,也就相当于鱼梁上流水过鱼的“关空”。前面第三节所说董卓从鱼梁下面撤兵却敌一事表明,至少有一部分鱼梁,在其上、下游之间,水位会有明显落差。清朝乾隆嘉庆年间人桂馥曾记下他在山东所见鱼梁的形制,即同样具有这一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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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84 尝过峄县,见水中石堰,空中为关,水出关,折而斜下,对关设坎,鱼顺急流夺关,必陷于坎,人呼为梁子。〔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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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86 黄河壶口下泻的河水,与此鱼梁上水流“出关折而斜下”的状况,正相类同,若将《禹贡》所说“治梁及岐”的“梁”字,理解为横亘在黄河壶口的这道石梁式河床断面,犹如上文对壶口的解释一样合乎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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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88 《庄子·秋水》记庄子与惠子论鱼乐事云:“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145〕晋人司马彪释之曰:“濠,水名也。石绝水曰梁。”〔146〕所谓“石绝水曰梁”,显然是在转述前文提到的《诗》毛氏传对鱼梁的解释,因知司马彪是将这一“濠梁”解作濠水之上的鱼梁或类似鱼梁的特殊地貌形态〔147〕。今检明官修《寰宇通志》记述濠水上有“石绝水,谓之濠梁,又号石梁河。《庄子》尝观鱼于此”〔148〕,从而可知,濠水之上这一石梁应是形状类似鱼梁的河床断面,正与黄河壶口相似,可以与“治梁及岐”的“梁”字相互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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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90 若就地名命名的一般规律而言,“梁”字本来只是一个通名,而《禹贡》所说“治梁”系将其借用为特指的地名,语义似嫌不够明晰。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另有“吕梁”这一专名。盖《尸子》所说“吕梁”,亦初未语及其性属山岳也。《庄子》书中亦尝述及吕梁事云:“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149〕孔子所至吕梁究竟位于何方,乃至此事是否存属随意编造的寓言,在此姑且置而不论,惟检晋人司马彪释此“吕梁”曰:“河水有石绝处也。今西河离石西有此悬绝,世谓之黄梁。《淮南子》曰:‘古者龙门未凿,河出孟门之上也。’”〔150〕虽然司马氏具体比定吕梁于离石西侧,位置还不够准确,这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能够考证清楚吕梁所在的确切地点,故同时复谓“吕梁即龙门也”〔151〕,前后两相抵牾,但如同他看待“濠梁”的视角一样,司马彪是将“吕梁”与“河水有石绝处”这种特殊地形联系起来,并且会出现诸如“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这样的瀑布景观,却恰好道出了“吕梁”一称的得名原委。盖“吕者,脊骨也,象形”〔152〕,前引阎若璩说谓“今汾州府永宁州东北一百里之吕梁山本名骨脊山者”,便清楚显示出这一层语义上的关联。壶口处之横截面上,河床岩石鳞次栉比,正与脊梁骨形状相似〔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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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92 至于“治梁及岐”的“岐”字,既可指称黄河左岸亦即河道东侧斜行歧出之山地(岐、歧二字本可通假互换),也可以如杨守敬所论,依旧遵从宋人晁说之和蔡沈的解释,将其比定为黄河东岸介休附近的狐岐山〔154〕,或者如戴震所云,在这一带连绵联属的“薛颉、狐岐、高堂、玉泉诸山,亦一山之所盘回,《禹贡》之梁、岐,统名也,今之……狐岐特其中之一耳”〔155〕。不过,这已经超出本文的范围,就不在这里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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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94 本文通篇所论,均属臆度之词,或许尚无足以澄清上述迷离史事,甚至在读者看来,很可能要比司马贞、张守节辈更显“望文生义”,自知难免“想当然”之讥。但增辟一条蹊径,与旧有诸说并行,终归有助于我们早日登上高处,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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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96 2011年2月11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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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098 2011年3月11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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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00 2011年4月7日再次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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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02 原刊《历史地理》第26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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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04 〔1〕《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卷八七上《扬雄传》上并唐颜师古注引晋灼语,页3523—3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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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06 〔2〕《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卷六《秦始皇本纪》,页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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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08 〔3〕赵晓斌《秦苍梧郡考》,刊荆州博物馆编《荆州博物馆建馆五十周年纪念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页31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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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10 〔4〕汉许慎《说文解字》土部“坴”字,据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嘉庆经韵楼原刊本),页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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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12 〔5〕汉桓宽《盐铁论·诛秦》,据王利器《盐铁论校注(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92)卷八,页487—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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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14 〔6〕明方以智《通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方以智全书》本)卷四《释诂·古隽》,页20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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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16 〔7〕《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之唐司马贞《索隐》,页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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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29118 〔8〕案黄永年在1962年写给顾颉刚的一封信里,已经谈到这一点,以为司马贞《史记索隐》释“陆梁地”为“其性陆梁”,殆即本自此“强梁不驯之形容词”。黄函见《顾颉刚读书笔记》(北京,中华书局,2010,《顾颉刚全集》本)卷一二《愚修录》之“‘陆梁’二义条”摘录,页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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