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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 [:1705437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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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 义务性礼物馈赠与关系的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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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在田野工作初期就已经了解所有这些事实并搜集到了统计资料，我仍旧不太理解为什么村民们把收入的10%到20%花在随礼上面。然而，参加了很多仪式并真正参与了几次礼物交换以后，我开始体会到那些驱使村民们争做大方的礼物馈赠者的社会和道德力量。刘先生家的一次生日庆典，是我得以体验给予与接受义务这一人类学礼物交换研究的经典主题的一个仪式化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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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正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和几个村民闲聊。一个男孩带来消息说刘要操办他父亲70大寿的庆典。这男孩说他看见刘妻在村里商店买食品，而刘正准备记礼账用的账桌。我头一个念头就是观察朋友们的反应，因为自从来到这个村子后，我已经听了许多有关刘在以前为他父亲生日操办典礼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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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一些村民讲，刘从1986年以来每年操办一次生日仪式，许多人怀疑刘的动机是想收礼。有趣的是，刘家却总抱怨他们是由于村民们的良好意愿才不得不举行仪式。根据他们的故事版本，他们在庆祝了父亲65岁生日以后就不想再操办了。然而客人们的光临迫使他们违背自己的意愿而接连不断举行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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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我所料，这个消息马上招来了批评。虽然如此，所有在屋的村民还是开始计划参加典礼。我的问题是：既然他们不想随礼，那他们为什么必须要参加这个典礼呢？一个主要受访者是这样给我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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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有听说这个消息，我可能就任它去了从而节省些钱。但既然我已经听说了，我就只好去刘家并且赠送礼物。如果我只是图省钱而故意躲避这个典礼，我会觉得不舒服的。住在一个村子里，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如果我今天错过了典礼，让我明天怎么有脸见刘？我还怎么在我的关系网里维持一个好的形象？红花需要绿叶配。你想做人，就需要朋友，需要卷入与此类似的情境。这就是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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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如果躲避这个典礼会觉得怎么不舒服。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会觉得羞愧。”另一位村民补充道，不参加“感觉就像你正在偷熟人的东西时被当场抓获”。第三个在屋的人告诉我，打小他就已经知道一个人可以赖赌债，但绝不可以放弃礼物馈赠的责任。一个人如果落下拒绝随礼义务的名声，他就会失信于全村，并且由于没有关系网络而受到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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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趣的一点是，尽管这些村民没有收到刘家的任何（书面或口头的）邀请，他们却全都感到了要参加仪式和随礼的社会压力。他们为什么不假装没听说这事，从而避免他们所抱怨的送礼义务呢？这里必须注意的是，正如我在第3章中所讨论的，一个人的意向对于村庄共同体里的表达性礼物馈赠是非常重要的。按照定义，表达性礼物意味着表达一个人的道义或情感的关心，而这样做的最好方式是不等主人邀请就去赠送礼物。从主家这方面来看，仪式操办的消息会很快在村里传开，所以不需要发请帖。就像现在这个案例，那个到村办公室玩的男孩给屋里的所有人带了信，而这和主人发出正式邀请一样有效。当然，送不送礼最终还是取决于那个人自己；但是不去参加就标示了这个人不愿和主家维持（或建立，如果是初次）良好关系的意向。正如在第3章中提到的，当地的补礼习俗堵死了没听说办事的消息这种借口——如果有意送礼的话，他（或她）可以在以后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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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尽管怨天尤人，那天早上屋里这些人最终没等任何邀请就都去了刘家。每个人赠送了十元现金礼或者同等价值的实物礼物，自然他们都受到刘家热情的欢迎，然后便扎到酒席上的人堆中去了。总共129位客人参加了这个仪式。根据礼单记录，刘收了1470元现金，外加一些酒、罐头、水果和饼干之类的实物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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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刘和他妻子对我解释，他们本不想操办仪式，无奈有许多人登门送礼。他们觉得实际上他们是被迫举办这个仪式的。刘的一些亲朋好友向我证实刘说的是实话。他们承认，最初他们说服了刘为他父亲举办一个小型典礼，以给他们提供一个聚到一起增进感情的机会。然而，许多意外的客人没等刘的邀请就来登门庆贺生日，进而刘家为了记礼账不得不把账房设起来。我通过不同的渠道进一步检验，发现确是如此。最初由刘的朋友们组织的小型生日宴会，事实上被意外的客人们升级为大型的公开庆典。这些客人似乎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强制力所驱使，而自愿地去履行他们在其交换网络内部馈赠礼物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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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3 刘家随礼记录，1991年1——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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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我对他的情况有浓厚兴趣之后，刘给我看了他送礼花销的私人记录和他父亲生日庆典的礼单，还大方地准允我誊写了它们。为了突出礼物馈赠义务性的一面，我在表3中罗列了刘随礼的私人记录。依据这个记录，他在当年上半年的开支已经超过520元；而礼物馈赠的旺季尚未到来，因为订婚仪式和婚礼大多在秋收以后举行。此外，旧历新年期间拜访亲戚的礼物开销（超过200元）还没包括在记录之内。刘告诉我：“实际上，一些客人来是因为以前我给他们随过礼。你在记录上能看到。我们只不过是交换东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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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3的记录揭示了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这一记录里的28人中有23人参加了刘父的生日宴会并回了礼。其余的人则是由于特殊原因而未能参加。例如，6号住在远离下岬村的县城里，显然不会听说这次没预计要操办的仪式。19号是当地镇政府的干部，由于其特殊的地位而没被期望出席。[1]27和28号是在刘父生日之后收到刘的礼物的。只有刘的表兄（7号）一个人是没有明显理由而未回礼，这使得刘不禁疑心是不是他们的关系出了什么差错。刘认为现在猜测还为时过早。但是，如果刘的表兄不做出任何积极的姿态，比如给个解释或者补礼，或者如果刘决定以在仪式情境中不给他表兄回礼这种消极方式回应的话，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就会终止了。显然，刘的随礼记录是入礼的凭据单，而他的生日庆典（入礼）礼单则变成他将来必须偿还的借账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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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应指出的是，回礼要比此前收到的礼物大一些。例如，刘的干表兄（10号）的儿子在3月订婚时，刘送了30元现金礼。三个月后，这个表兄在刘父生日庆典上回了40元的礼。类似的情形也可见于刘的好友12号。他在2月初其儿子的婚礼中收到刘40元；生日庆典时他送了刘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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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3中的礼物接受者名单也表明，在刘的私人关系网络中，亲属纽带（特别是宗亲）不如朋友关系重要。这是下岬村网络结构的一般特征，下一章中我再回过来讨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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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际关系出了岔子时，既有礼物交换模式可能会受到影响；然而，面对变化了的人际关系，有很多修正送礼义务的方式。退出交换网络是最简单的策略，但肯定不是最合适的。更为经常的是，村民们继续馈赠礼物，而同时想办法表示他们的不满。下面这个案例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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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7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当地政府高副乡长请别人将婚礼请帖捎到了我在下岬村的好朋友李先生那里。这个意外的邀请立刻成为我们讨论的中心话题。依我以往的经验，这类讨论的焦点通常是礼物的合适价值以及谁去送它。然后，谈话将转到回忆此前两家交往中一些难忘的事情。令我吃惊的是，那晚引发的头一个问题却是李家是否应该参加婚礼，而且李主张不去。由于我知道15年前我住在下岬时李和高是朋友，这更让我感到奇怪，因此我询问了两家的关系。李妻告诉我，两家虽然不再是好朋友了，随礼关系仍然在继续。最后的来往是在1983年，高参加了李的大儿子的婚礼并送了10元现金礼。所以，他们的回礼应该是20元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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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解释道，因为高伤了他的感情，他想通过不回礼而向高传达一个信号。据李所讲，1988年开春期间，李和一个村民发生一次直接冲突之后辞去了村务职位。此后，他的心情非常压抑。几个月以后，他给二儿子举办了一个隆重的婚礼。包括乡政府干部在内的很多人都参加了婚礼，以示他们对李的同情和尊敬。但是高却没有出席婚礼，而且以后几天里也没出现。李说高的缺席是对他近来失势的势利反应，他觉得这是绝对不该在朋友之间发生的事情。李强调高的缺席令他很是伤心，因为他以前一直把高看作他在乡政府中不多的几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之一。“我并不是要摆平，”高说，“因为现在高和我的社会地位差一截子了。我只是厌恶跟他保持这种随礼关系，而且我想叫他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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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妻同意李的看法，但不同意他的计划。她认为，高不是个好人，所以做事才那么不光彩。“但我们不是那种人，我们也不做那号事。如果不回礼，我会觉得十分难受的。而且，下岬村也不是谁都知道高做的错事，所以也不是每个人都明白你的感受。他们可能认为你太小气，舍不得随礼，或者把你看作不懂怎么和朋友处关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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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此事以一种十分微妙的方式解决了。李没有参加婚礼，他的妻子代表他，托人捎了十块钱礼物送给了高。婚礼那天，李妻去了高的儿媳妇的娘家，送了20元钱作为结婚礼物。十分有趣的是，她探访的这家人就住在高家前面，所以她正是通过当众漠视高家的婚礼来象征性地表达不满。因为她的举动，所有的人都知道是社会差距和感情纠葛使她没能亲自给高送这十元钱礼。李妻既遵从了礼物交换的规则——履行了回礼的义务，又表达了她对受礼者的不满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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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向我们表明，长期关系必须通过有关双方的表达性礼物馈赠来精心维持，当相互关系被打断或破坏了，就不得不通过做出额外的努力来重修和好。高没有出席李的二儿子的婚礼损害了他和李之间的友谊，而他随后几天的不露面进一步破坏了他们的关系。尽管若干年后，高向李发出了正式邀请，以期恢复关系，他却没有做任何额外的努力。当然，高的举动可能与他较高的社会地位有关，因为一个来自上级的邀请本身就会被许多人视为关系网建设中的一项珍贵资源。然而，与高的预期相反，李夫妇对高的地位没有另眼相看，他们并不认为一个敷衍了事的邀请足以挽回他们的关系，显然，令李和他妻子气恼的是高在礼物馈赠和关系培养上的行为欠妥。尽管他们意识到高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较大的权力，但他们没有将功利性考虑置于道德和感情因素之上。从一个纯工具性的观点来看，他们的决定是不理性的，为了出一口气，他们既破费还损失了与高的私人关系。然而，从道义经济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行为又是非常合理的，因为他们终结了一份不愿维持的关系，同时又以一份平衡的回礼履行了他们的义务。他们保持了道德上的优势，而把高置于一种不利的位置上。当然，他们不仅仅根据意气或者道德准则行事，而是把公众可能的反应也纳入了考虑，精心部署了他们的行动。显然，理性计算也在他们的决定中扮演了角色，尽管是一个辅助性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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