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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厅面朝一个由一道拱廊环绕的阔大的内花园,园内那些有香味的观赏植物被灵巧的园丁“雕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植物间有几只孔雀在散步,还冒出几座将水流射入几个大理石小池子的铜像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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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奴仆端着银托盘,装着应有尽有的佳肴,从珍贵的鸵鸟肉丁到浸没在辛辣调味酱里的海鳝,从拌了蜂蜜的小羊到时令水果、无花果干、核桃、北非的海枣。引人注目的是摆放在特里克里尼奥餐榻对面的小桌子,在盘子和吹制得异常精致的玻璃壶之间有几尊小铜像:它们塑造的是几个瘦骨嶙峋、全身赤裸的老头,硕大的阴茎支托着装甜点和水果的银制小托盘。他们是好运和繁殖力的象征。随处可见一些十厘米长的银骨架拉尔瓦孔维维阿莱斯(Larvae Conviviales),[3]以提醒大家生命是短暂的,是些个值得体味的馈赠,需要一直努力开怀大乐和喜笑颜开。对啦,就像在宴会中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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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从这些小小的银托盘中拿了些干果:正值秋季。此外,还有一位诗人在屋子的一角,跟着音乐朗诵着诗句,然无人聆听。但恰恰是进入女人的脑海的这种乐曲带来了一丝嫌恶:那音乐……她不觉得陌生。一段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它不具有清晰的轮廓,却连着一份开始蔓延的焦虑。还有那只拿干果的手……一个已经见过的情节。可在哪儿呢?突然,席间的低声细语被一阵刺耳的大笑打断。笑声来自席间一个肥胖的白发人,躺在稍远的那一边,嘴巴里塞满了食物,正和另一位客人说笑着。那种相似的笑声也是女人曾经听到过的,在与现在这个完全一样的情境中。那是另一场宴会……此刻,她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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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惨重灾难前她家的最后一场宴会。噪声、话语、音乐骤然消失,女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减速了,如同开启了慢镜头摄像机那样。她四下张望,细细打量着那些客人的面容。她开始看见另一番情形:她的记忆作恶般地在时光中倒回,将这些面孔中的某些抹去并用其他的脸来替代。慢慢的,一个接一个,火山喷发前在她家的客人出现了。他们看上去是平静的,笑意盈盈的,他们轻松地聊着,笑着。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最终的结局怎样?她垂下视线在她的特里克里尼奥旁的小桌上寻找庇护。可她看到的是青铜的和银的小雕像。她无法将自己的目光转离她所见到的:没有表情的、空眼眶的骨架,肋骨颇似一个鸟笼,生命已从那里面飞离。还有那尊老头雕像,面颊如此深陷,嘴巴大张着好像想喊叫什么,可是喊叫被扼在了喉间。它不再是一尊铜像,它变成了一段记忆:那是她已经目睹过的表情,充满了一种难以表达的痛苦、绝望,是某个她看着死去的人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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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她竭力不去回忆,竭力将一切抛之脑后,不去思考……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这些。她从未讲述过她经历的劫难。她从未想倾吐她目睹了什么,以及在那心惊胆战的喷发时刻她是如何度过的。她始终将自己封闭在缄默中。痛苦太深沉,灾难太惨重。然而,创伤是不可能被抹杀和忘却的。总需要将其展露,需要倾诉,对某人叙说自己的痛苦。最好立刻就做。否则,它会如寄生虫般从内部开始侵蚀你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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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也是如此:此刻,被她埋葬了的记忆开始从她脑子里的一个偏僻的、又黑又深的角落重新浮现出来。犹如一条鲨鱼缓缓地浮出深渊。她的黑眼睛睁大了。她的充满热情、性感和自信的表情荡然无存。她抬起目光,宛若一个海难幸存者在浪涛之间寻觅一根可拽的绳子的那种目光……一如那双伸开的手,她的眼睛开始绝望地四下张望,搜寻一张脸,“一句话”[4],任何一样可抓牢的东西。可什么也没发现。她感到头晕,太阳穴处冷汗直冒,她突然觉得恶心,双腿动弹不得,手臂也似乎十分沉重。接着,她觉得心脏快要爆裂了,觉得有什么急迫又可怕的事情正在向她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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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客人都觉察到在她身上正发生着什么,或许是从她手里掉落在地的银酒杯发出的金属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和她说话的那个男人站起身,靠近她。女人的眼睛已经被恐惧笼罩,它们望向远方。它们已经重新迎向那个时刻。命中注定她迟早要重返那个地狱,在将它彻底遗留在过去之前再次体验它。男人明白了。他仅对她说了一句:“蕊柯媞娜,说说吧,现在是时候了……”所有的客人都缄默不语了。他们靠拢过来倾听。他们知道她是受火山喷发侵袭最严重的地区的寥寥几个幸存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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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句话像一把开启一扇关闭了太久的门的钥匙的转动,在大厅里回响。此刻,这扇门被打开了。它朝着公元79年的一个清晨敞开。我们在一艘帆船上,周遭是海浪轻拍船身的声响和海鸥的鸣叫,在我们前面则是坎帕尼亚的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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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注:每一章开头的引文都是在庞贝和埃尔科拉诺遗址发现的壁文(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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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特里克里尼奥(Triclinio),古罗马的富人专门用来躺着吃饭的一种小床的专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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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意为“欢乐的幽灵”,是古罗马人陈列在宴席或某些仪式中的一种象征已故家人的银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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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文此处是一个词“una parola”。译者认为作者想表达这个女人在期待一句安慰的话语之意,故译作“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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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贝三日 贵妇人和舰队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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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米塞诺的第勒尼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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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9年10月22日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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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喷发差53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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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E)PU(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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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美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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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舵人那骨节突出的手紧紧抓住因年久而磨损的缆绳,它们可以操控船上两个舵,如两把犁的锋刃般劈开水波。在古代,船上不只有正中一个舵,还有两个装在靠近船尾的两侧,好像两支竖立的大桨。仅由一个人在一间小船室,一间真正的“驾驶室”里独自操纵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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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了越过卡坡米塞诺而做的大幅度的转向过程中,男人感到舵在剧烈地颤动着,犹如马西莫竞技场里的一辆四马双轮战车在拐弯时缰绳颤动那样。船轻轻晃动了片刻,像在为转向而犹豫着,但接着还是顺从了,它改变了航向。使蕊柯媞娜和乘客们“感觉到”船在转向还因为此刻风在抚弄他们的另一侧脸颊,而刚才照在他们身上的太阳消失在扬起的船帆后面了。风使劲推着船。左边,数十米之外,竖立着成片的卡坡米塞诺的礁石。一个石头巨人。海浪在让大家都感觉离得太近的礁石上撞碎,形成白花花的泡沫。一阵阵的风把浪涛的溅泼声和强烈的海的味道飘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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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泡沫具有与雄伟的多层灯塔相同的颜色,它就耸立在他们的头顶上,在海角之巅。它让人想起一连串越来越小的、一个一个堆叠起来的立方体,像孩子们做的那样。它的洁白的颜色和它的形状给予那些地方一点阿拉伯风韵。它当然不会与那些坐落在地中海海岸的、今日仍然可见的雪白的小村庄不协调。的确,我们将会发现,这些地方甚至庞贝的街道,都具有今天我们称之为“东方的”或者“北非的”氛围。这是第一个令人意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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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小的船室里,长着卷曲的黑须的舵手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敏驾驶着船。他是这些航线上最出色的舵手之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米塞诺港口前的防波堤上的内图诺[1]雕像。镀金的青铜在太阳光下发射出耀眼的光芒,对于所有的海员,它就是一个实用的识别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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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塞诺港口不是一个普通的港口。帝国的主要舰队米塞诺舰队(Classis Misenensis)——两支舰队之一——的基地就在这里,另一支驻守在拉韦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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