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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仪式中,“黼依”是属于且仅属于最高权力者的物品,象征着周天子无上的尊荣和至高的权威。“扆”一名,在后世逐渐引申指代君主掌权之意,在臣子上表及议政之文中十分常见。如白居易论周代礼制云“负扆垂拱者,三百年”,言其王权之稳定。颜真卿《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右丞相上柱国赠太尉广平文贞公宋公神道碑铭》有:“登闻黼扆,骤列绣裳。”[26]此时,屏风的形制已与先秦时的“黼依”大不相同,但“负扆”作为一种语言符号,将上古屏风的权力意义保留了下来。除了黼扆,还有宸扆、璇扆等,也指代古代帝王。如葛洪《抱朴子·博喻》:“故萦抑渊洿,则遗愠闷之心;振耀宸扆,而无得意之色,三仕三已,则其人也。”江淹《后让太傅扬州牧表》:“无使匹概血诚,不谅于璇扆;宏芬英猷,遂芜于里听。”这些仪制化的语言中,君主的光辉由一扇屏风所指代,这透露出上古时代的“扆”是何等的尊贵,而仪式中的屏风是何等的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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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黼依的仪式在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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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乃木料所制,从被制作的那一刹那,它便已注定不可能与祭祀场合的青铜器一样是不朽之物。和鼎彝相比,“黼依”在仪式场合中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它的意义主要见于仪式的“当场”。古人之所以用青铜器献祭,是因为在其不化之身上寄予着对于另一个永恒世界的尊崇。在那个世界中,天帝与祖先的灵魂都能看到这些永不随时间磨灭的器物。青铜器的长存属性,具有一种世代上的“可传递性”,不但保证了继承器物的后代仍可享有前代人的权力,而且赋予了家族和王朝不败的暗示。故西周中期的仲师父作季姒鼎铭云:“其用享孝于皇祖嫡考,用赐眉寿无疆,其子子孙孙万年永宝用享。”[27]这样的表述,在金文中十分常见。秦始皇为了实现自己权力的“合法性”和“永恒性”,还专门派人去泗水打捞周天子沉下的九鼎。鼎象征王权,不只是因为它们出现在了祭祀仪式之内,还因为它们自身的“不朽”特质赋予其与先祖以及后世“相通”的可能,故可成为礼仪秩序中至尊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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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易坏的屏风,在祭祀的场合中,可能只是一种朝拜上天的装点。“皇邸”从来不被视为祭天中必需的,在汉代成书的《礼记》中,郊祀所需之物已无“皇邸”的出现,后代礼制中虽偶有依循,然无必要之义。周代的王权赋予屏风一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在政治仪式中立于王的背后,象征其至高权力。在大朝觐、大飨射、封国、命诸侯这些国家最重大的彰明人之权力和等阶的仪式中,被称为“黼依”的屏风是不可或缺的。祭天与祭祖先等活动中,人皆扮演“崇拜者”的角色,处于“次等”的地位;而朝觐、命诸侯这些只有人参与的活动中,人与人之间的等阶对立被明显地分开,屏风在此时才最充分地发挥它对最高权力的指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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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正论》言:“夫是之谓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制也。”[28]屏风并不是以其自身的价值而被制造的,而是由于一种“形势”所需,这一形势,便是王权统治之下的秩序需求。巫鸿曾经用“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一词来说明早期艺术的象征意义[29]。屏风的意义,却不在于纪念功勋、永垂青史,而在于彰显“在场”的权力,或者说,它见证的,是在历史的瞬间所呈现出的场所意义。在今天所谓的艺术品当中,屏风是曾经最接近王权的一件——它就放置在仪式场所中最中央、最靠近君主身体的显要位置。尽管没有一件早期在仪式中“被使用过”的屏风能够保存下来,今人没有机会去直观地看到这些看似普通的用具真正的光辉,透过文献,这尊湮灭在历史中的“纪念碑”仍得以在想象中复现;而在复现这纪念碑之时,它的最初意义也不应忘记——屏风的形制,正是为了当时的那种“形势”而在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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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因“位”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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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黼依”一词,核心在“依”。“依”字通“扆”,成为周代天子屏风的专用之名。[30]郑玄注《周礼》说:“依,其制如屏风然。”意思是,“黼”指屏风的外形颜色,“依”指屏风,“黼依”指黼纹的屏风。不过为何称作“依”,郑玄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训诂文献对这一命名有三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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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种是以其用命名。西汉末年刘熙所著《释名》云:“扆,倚也,在后所依倚也。”[31]“扆”之名古代通“依”,刘熙认为源于其可以倚靠的功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释名》“中间颇伤穿凿”,这一解释确有附会之嫌。在先秦的文献中,经常使用“负扆”这一短语,指背靠屏风,故“扆”又有“负扆”之名。陈师凯《旁通》云,此为“以天子所倚立而言,则曰负扆”,乃是“以器言也”。[32]此外,《左传·昭公五年》言礼具有“设而不用”之义[33],天子负扆,并非身体上的倚靠;而秦代转用“屏风”之名遭到诟病也说明《释名》的这种说法值得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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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解释是以其形命名。贾公彦云:“于扆之处设黼,黼即白黑文,而为斧形,此斧以大板为邸,即掌次‘皇邸’一也。故郑彼注云:‘邸,后板。’以此斧板,置于扆,即以黼扆为揔名也。”[34]他认为,于扆之处设黼,按照《周礼》的意思,这一“黼”即指屏风本身,为斧头形状,用大的木板制成,名为“斧板”,放在扆地,所以总名为“黼扆”。这一说法有其根据,《礼记》中记载孔子的坟墓两侧所安的木板正是斧形[35]。但是这是墓葬规制,在日常生活中并无旁证。黼文在周代是普遍使用的纹饰,按造词法“黼依”之主语也应为“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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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说法认为,“依”字指代屏风所处的位置。这是最广为接受的说法。《仪礼·觐礼》中记载城郊的朝觐之礼说:“天子设斧依于户牖之间,左右几。天子衮冕,负斧依。”[36]而《尔雅·释宫》则说:“户牖之间曰扆。”郭璞解释《尔雅》“户牖之间曰扆”时又说:“《礼》云‘斧扆’者,以其所在处名之。”又邢昺疏云:“《觐礼》:天子设屏风之状于牖户之间,因名此屏风为扆,是以其在扆处,即名之曰扆也。”[37]因此可知,作为屏风的“扆”因其所处的地点而得名。郑玄引皇侃注说“斧依”应位于“明堂中央,大室户牖间”,郭璞注云:“窗东户西也。”牖在建筑物南墙偏东的位置,门在偏西。屏风就设立于明堂进入内室的门窗之间,此地便称为“扆”地,为明堂北壁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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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有“明堂位”一节,从其名便可知,在举行重大仪式以及进行权力布施的“明堂”之上,位置的观念至关重要。《明堂位》规定了朝觐时明堂中各个诸侯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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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中阶之前北面东上,诸侯之位,阼阶之东西面北上,诸伯之国,西阶之西东面北上,诸子之国,门东北面东上,诸男之国,门西北面东上,九夷之国,东门之外西面北上,八蛮之国,南门之外北面东上,六戎之国,西门之外东面南上,五狄之国,北门之外南面东上,九采之国,应门之外北面东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明堂也者,明诸侯之尊卑也。[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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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堂之内,典仪之际,出场者按照身份“各正其位”。不仅仅是静态的位置,也包括动态的方向,一切的位置与位置的延伸都被严格规定。这种位置,不仅仅是一种规矩,还代表了一种权力的合法性。法国社会学家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认为,空间并不是与意识形态和社会生活保持距离的科学对象,空间的占有和分割是政治经济地位的体现。[39]在中国的语境中,权力结构中的“位”与实际空间中的“位”通过共同的符号凝结在一起。巫鸿也说:“屏风把抽象的空间转换成了具体的‘位’,‘位’因此是可以被界定、掌控和获取的,它是一个政治性的概念。”[40]中国早期的思想中,庄严的政治空间无不经由礼仪严格规定的“位”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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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是中国先秦以来最重要的政治哲学概念之一。孔子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41]位与政权有着密切的关系,位的高低直接关系到权力的大小。《荀子·正论》云:“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42]天子是位置最高的人,其至尊的位置和至尊的权力是同一的。在周代的仪式中,明堂内就已经体现了一种鲜明的社会地位,屏风正是这种地位的指针。《论语·为政》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重视德治的孔子,将政治的合法性比喻为天空正中的北极星。在明堂之内,屏风所在的位置正是北边的中央,立于此地的帝王,正如北极星一般,受诸侯礼朝,受万民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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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位置”命名的屏风,也让这一位置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真正在仪式中“出场”。这件木制品,只在大朝觐、大飨射、封国、命诸侯这样的时刻而设,并且只设于明堂之中、户牖之间,在时间和空间的层面上都是被严格规定的,也因为这种时空的限定而将权力的“在场”呈现出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永恒的制度并没有这种仪式的当场更有效力,屏风在仪式中的在场,通过视觉化的呈现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此刻”的震慑。脱离了这个在场性的屏风,也许只是贮藏室内一件华美的、等待腐坏的木器,没有什么特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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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体系化的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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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居室空间中,家具的位置一般长时间地固定在一个地方;而在“扆”地设立的屏风,只在仪式的当场有效。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处在一个家具体系所制造的“氛围”当中[43]。在重大的礼仪仪式中,屏风并非是单独行使着象征作用,它必须与其他器物共同营造出这一“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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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大朝觐、大飨射,凡封国、命诸侯,王位设黼依,依前南乡,设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左右玉几。祀先王昨席,亦如之。诸侯祭祀席,黼筵、缋纯,加莞席、纷纯,右雕几。昨席,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筵国宾于牖前,亦如之,右彤几。甸役,则设熊席,右漆几。凡丧事,设苇席,右素几。其柏席用萑,黼纯,诸侯则纷纯,每敦一几。凡吉事变几,凶事仍几。[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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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黼依”出场的仪式是一个置身于公共视野的场合,它的时间性与空间性彰明在其器具体系的每个个体身上。每件器物都是最高规格的,几使用的是五几中的玉几,席则为三重之席,而“黼依”只有在此场合中才会显露身影。《周礼·司几筵》开头说:“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辨其用与其位。”[45]其用,并非指实用的功能,其最重要的“用”,便是在仪式中的“在场”,其意义以时间的方式呈现;其位,则指其所处的空间、空间的位置以及相对的关系不但被规定,而且直接涵摄了自身的意义。与现代社会中家具陈设的随意性不同,在礼仪制度的约定下,这些器具不但需要在仪式的此刻出场,甚至位置也不能有丝毫的偏差与变动。屏风在这两点上都表现出一种独一无二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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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上,它只在最重大的场合才会出现。屏风与王自身之间形成了一种“共时性”与“相似性”,它在所有需要出场的场合只有一种形制,身影是一贯的。而其他的几席则是“随事以时设”[46],在不同场合所用不同。在日常使用甚至一般礼仪中的否定,以及在真正使用时对自身的肯定,构成了“黼依”在时间中的霸权。在空间上,单独设于王位的“黼依”是这一场景中最为核心的器物,它的位置则是由更高层级的建筑,也就是“宫室”这一氛围所规定的,而后其余的器具根据它的位置而各自有所设置。屏风的特性之一是“可移动”,但仪式中的屏风的位置决不能移动,并不是出于任何方便的考虑,因为它就在这一器具体系的中央之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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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几席系统之外,帝王身上所穿戴的衮冕,也是这一器物体系中的核心成员。《仪礼·觐礼》云:“天子衮冕负斧依。”衮冕的性质与黼依十分相近,不但只在隆重的仪式活动中才会出场,而且与权力中心更加密不可分。如果说几席、黼依仍然需要预先的陈设,与仪式的场合在时间上仍然有一定的错差,那么衮冕则是与权力中心的出现丝毫不差地共同出场和退场。相对于黼依而言,衮冕作为衣服的属性,决定了它更具有不可不用的特质,因而即便是在黼依已经逐渐消失的汉代以后,对于衮冕的约定和使用也从来没有中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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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玄注《周礼》:“依前为王设席,左右有几,优至尊也。”[47]无论黼依多么特别,黼依仍然是营造这一场景的全体器物的一员,与莞筵、纷纯、缫席、画纯、次席、黼纯以及左右的玉几一同构成了这一场景的整体,而这个整体才是权力等阶的最终象征符号。这一整体下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不可在这一场景中缺失。王权社会下的黼依、玉几与三重席,再加上冕服,在最庄严的仪式中,以一种器物的结构暗示了王权统治中严格的社会关系,一种不容侵犯、不容挑战亦在时间中永存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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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南面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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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一场景的主角还未出场,一切的道具皆因他的出现而设定。君王,政治权力结构中的顶点,终于要穿戴着“衮冕”,出现在这一臣下按照礼制精心布置的空间中。在诸侯全部依各自的位置列席之后,他缓步来到明堂户牖之间,来到这面为他而陈设的华丽黼依之前,背负黼依而立,身前凭玉几,南面而听,一个君王的经典形象由此诞生了。他的出现,让在场的所有器具不再是一件件“物”,而是与他的身体一起,共同透出了权力至高无上的光辉。缺少君主的凭依,它们便没有其“实现”(actuality)的象征意义,而仅仅具有一种“潜能”(potentiality)。“负黼依,冯玉几,南面而听”,这不是给器物的规定,是给君主的规定,给“人”的规定,但却真正令器物的意义得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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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面”是君主的这一系列动作中的高潮,黼依也由于他的面向而有相同的规定。这一面向的形成,最初与中国的地理环境有关。中国位于北半球,南面向阳,堂的建筑就是朝南,以使三面有阳光。《易·说卦》云:“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南面”一说,后来成为君主德治的代称。《管子·戒》中管仲教导齐桓公:“南面听天下而无骄色。”《荀子·成相》中赞曰:“大人哉舜!南面而立万物备。”《大戴礼记》记载武王登基,行端冕之礼时,尚父端冕奉书而入,负屏而立,王下堂南面而立。父曰:“先王之道不北面。”[48]这一朝觐礼仪的方向,成为一个贤德君王的语词符号。[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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