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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黼依”一词,核心在“依”。“依”字通“扆”,成为周代天子屏风的专用之名。[30]郑玄注《周礼》说:“依,其制如屏风然。”意思是,“黼”指屏风的外形颜色,“依”指屏风,“黼依”指黼纹的屏风。不过为何称作“依”,郑玄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训诂文献对这一命名有三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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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种是以其用命名。西汉末年刘熙所著《释名》云:“扆,倚也,在后所依倚也。”[31]“扆”之名古代通“依”,刘熙认为源于其可以倚靠的功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释名》“中间颇伤穿凿”,这一解释确有附会之嫌。在先秦的文献中,经常使用“负扆”这一短语,指背靠屏风,故“扆”又有“负扆”之名。陈师凯《旁通》云,此为“以天子所倚立而言,则曰负扆”,乃是“以器言也”。[32]此外,《左传·昭公五年》言礼具有“设而不用”之义[33],天子负扆,并非身体上的倚靠;而秦代转用“屏风”之名遭到诟病也说明《释名》的这种说法值得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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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解释是以其形命名。贾公彦云:“于扆之处设黼,黼即白黑文,而为斧形,此斧以大板为邸,即掌次‘皇邸’一也。故郑彼注云:‘邸,后板。’以此斧板,置于扆,即以黼扆为揔名也。”[34]他认为,于扆之处设黼,按照《周礼》的意思,这一“黼”即指屏风本身,为斧头形状,用大的木板制成,名为“斧板”,放在扆地,所以总名为“黼扆”。这一说法有其根据,《礼记》中记载孔子的坟墓两侧所安的木板正是斧形[35]。但是这是墓葬规制,在日常生活中并无旁证。黼文在周代是普遍使用的纹饰,按造词法“黼依”之主语也应为“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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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说法认为,“依”字指代屏风所处的位置。这是最广为接受的说法。《仪礼·觐礼》中记载城郊的朝觐之礼说:“天子设斧依于户牖之间,左右几。天子衮冕,负斧依。”[36]而《尔雅·释宫》则说:“户牖之间曰扆。”郭璞解释《尔雅》“户牖之间曰扆”时又说:“《礼》云‘斧扆’者,以其所在处名之。”又邢昺疏云:“《觐礼》:天子设屏风之状于牖户之间,因名此屏风为扆,是以其在扆处,即名之曰扆也。”[37]因此可知,作为屏风的“扆”因其所处的地点而得名。郑玄引皇侃注说“斧依”应位于“明堂中央,大室户牖间”,郭璞注云:“窗东户西也。”牖在建筑物南墙偏东的位置,门在偏西。屏风就设立于明堂进入内室的门窗之间,此地便称为“扆”地,为明堂北壁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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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有“明堂位”一节,从其名便可知,在举行重大仪式以及进行权力布施的“明堂”之上,位置的观念至关重要。《明堂位》规定了朝觐时明堂中各个诸侯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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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中阶之前北面东上,诸侯之位,阼阶之东西面北上,诸伯之国,西阶之西东面北上,诸子之国,门东北面东上,诸男之国,门西北面东上,九夷之国,东门之外西面北上,八蛮之国,南门之外北面东上,六戎之国,西门之外东面南上,五狄之国,北门之外南面东上,九采之国,应门之外北面东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明堂也者,明诸侯之尊卑也。[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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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堂之内,典仪之际,出场者按照身份“各正其位”。不仅仅是静态的位置,也包括动态的方向,一切的位置与位置的延伸都被严格规定。这种位置,不仅仅是一种规矩,还代表了一种权力的合法性。法国社会学家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认为,空间并不是与意识形态和社会生活保持距离的科学对象,空间的占有和分割是政治经济地位的体现。[39]在中国的语境中,权力结构中的“位”与实际空间中的“位”通过共同的符号凝结在一起。巫鸿也说:“屏风把抽象的空间转换成了具体的‘位’,‘位’因此是可以被界定、掌控和获取的,它是一个政治性的概念。”[40]中国早期的思想中,庄严的政治空间无不经由礼仪严格规定的“位”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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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是中国先秦以来最重要的政治哲学概念之一。孔子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41]位与政权有着密切的关系,位的高低直接关系到权力的大小。《荀子·正论》云:“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42]天子是位置最高的人,其至尊的位置和至尊的权力是同一的。在周代的仪式中,明堂内就已经体现了一种鲜明的社会地位,屏风正是这种地位的指针。《论语·为政》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重视德治的孔子,将政治的合法性比喻为天空正中的北极星。在明堂之内,屏风所在的位置正是北边的中央,立于此地的帝王,正如北极星一般,受诸侯礼朝,受万民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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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位置”命名的屏风,也让这一位置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真正在仪式中“出场”。这件木制品,只在大朝觐、大飨射、封国、命诸侯这样的时刻而设,并且只设于明堂之中、户牖之间,在时间和空间的层面上都是被严格规定的,也因为这种时空的限定而将权力的“在场”呈现出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永恒的制度并没有这种仪式的当场更有效力,屏风在仪式中的在场,通过视觉化的呈现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此刻”的震慑。脱离了这个在场性的屏风,也许只是贮藏室内一件华美的、等待腐坏的木器,没有什么特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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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体系化的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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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居室空间中,家具的位置一般长时间地固定在一个地方;而在“扆”地设立的屏风,只在仪式的当场有效。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处在一个家具体系所制造的“氛围”当中[43]。在重大的礼仪仪式中,屏风并非是单独行使着象征作用,它必须与其他器物共同营造出这一“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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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大朝觐、大飨射,凡封国、命诸侯,王位设黼依,依前南乡,设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左右玉几。祀先王昨席,亦如之。诸侯祭祀席,黼筵、缋纯,加莞席、纷纯,右雕几。昨席,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筵国宾于牖前,亦如之,右彤几。甸役,则设熊席,右漆几。凡丧事,设苇席,右素几。其柏席用萑,黼纯,诸侯则纷纯,每敦一几。凡吉事变几,凶事仍几。[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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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黼依”出场的仪式是一个置身于公共视野的场合,它的时间性与空间性彰明在其器具体系的每个个体身上。每件器物都是最高规格的,几使用的是五几中的玉几,席则为三重之席,而“黼依”只有在此场合中才会显露身影。《周礼·司几筵》开头说:“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辨其用与其位。”[45]其用,并非指实用的功能,其最重要的“用”,便是在仪式中的“在场”,其意义以时间的方式呈现;其位,则指其所处的空间、空间的位置以及相对的关系不但被规定,而且直接涵摄了自身的意义。与现代社会中家具陈设的随意性不同,在礼仪制度的约定下,这些器具不但需要在仪式的此刻出场,甚至位置也不能有丝毫的偏差与变动。屏风在这两点上都表现出一种独一无二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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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上,它只在最重大的场合才会出现。屏风与王自身之间形成了一种“共时性”与“相似性”,它在所有需要出场的场合只有一种形制,身影是一贯的。而其他的几席则是“随事以时设”[46],在不同场合所用不同。在日常使用甚至一般礼仪中的否定,以及在真正使用时对自身的肯定,构成了“黼依”在时间中的霸权。在空间上,单独设于王位的“黼依”是这一场景中最为核心的器物,它的位置则是由更高层级的建筑,也就是“宫室”这一氛围所规定的,而后其余的器具根据它的位置而各自有所设置。屏风的特性之一是“可移动”,但仪式中的屏风的位置决不能移动,并不是出于任何方便的考虑,因为它就在这一器具体系的中央之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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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几席系统之外,帝王身上所穿戴的衮冕,也是这一器物体系中的核心成员。《仪礼·觐礼》云:“天子衮冕负斧依。”衮冕的性质与黼依十分相近,不但只在隆重的仪式活动中才会出场,而且与权力中心更加密不可分。如果说几席、黼依仍然需要预先的陈设,与仪式的场合在时间上仍然有一定的错差,那么衮冕则是与权力中心的出现丝毫不差地共同出场和退场。相对于黼依而言,衮冕作为衣服的属性,决定了它更具有不可不用的特质,因而即便是在黼依已经逐渐消失的汉代以后,对于衮冕的约定和使用也从来没有中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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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玄注《周礼》:“依前为王设席,左右有几,优至尊也。”[47]无论黼依多么特别,黼依仍然是营造这一场景的全体器物的一员,与莞筵、纷纯、缫席、画纯、次席、黼纯以及左右的玉几一同构成了这一场景的整体,而这个整体才是权力等阶的最终象征符号。这一整体下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不可在这一场景中缺失。王权社会下的黼依、玉几与三重席,再加上冕服,在最庄严的仪式中,以一种器物的结构暗示了王权统治中严格的社会关系,一种不容侵犯、不容挑战亦在时间中永存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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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南面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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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一场景的主角还未出场,一切的道具皆因他的出现而设定。君王,政治权力结构中的顶点,终于要穿戴着“衮冕”,出现在这一臣下按照礼制精心布置的空间中。在诸侯全部依各自的位置列席之后,他缓步来到明堂户牖之间,来到这面为他而陈设的华丽黼依之前,背负黼依而立,身前凭玉几,南面而听,一个君王的经典形象由此诞生了。他的出现,让在场的所有器具不再是一件件“物”,而是与他的身体一起,共同透出了权力至高无上的光辉。缺少君主的凭依,它们便没有其“实现”(actuality)的象征意义,而仅仅具有一种“潜能”(potentiality)。“负黼依,冯玉几,南面而听”,这不是给器物的规定,是给君主的规定,给“人”的规定,但却真正令器物的意义得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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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面”是君主的这一系列动作中的高潮,黼依也由于他的面向而有相同的规定。这一面向的形成,最初与中国的地理环境有关。中国位于北半球,南面向阳,堂的建筑就是朝南,以使三面有阳光。《易·说卦》云:“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南面”一说,后来成为君主德治的代称。《管子·戒》中管仲教导齐桓公:“南面听天下而无骄色。”《荀子·成相》中赞曰:“大人哉舜!南面而立万物备。”《大戴礼记》记载武王登基,行端冕之礼时,尚父端冕奉书而入,负屏而立,王下堂南面而立。父曰:“先王之道不北面。”[48]这一朝觐礼仪的方向,成为一个贤德君王的语词符号。[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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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场景下,黼依之特别之处,除了处于中心的位置,还在于它与“王”的关系最为密切。仍然是“司几筵”这句话——“王位设黼依,依前南乡(向)”,这中间缺失了一个最重要的主语“王”,也正由于这种缺失,才使得王的至尊形象弥漫在这段看似娓娓道来的述说之中。黼依是王最切近的器具,王背后的高大黼依也最能够带给前来朝觐的诸侯一种天威的印象。根据《燕丹子》和《史记》中“八尺屏风,可超而越”的说法,又《三礼图》云“(扆)从广八尺”[50],可知黼依近似方形,纵横八尺,按秦制约1.84米,高于一人,君王站立于黼依之前,从形象上给下方群臣诸侯造成心理上的压迫感。而且,《礼书》云“其制则左右有张容焉”,这是根据《荀子》“居则设张容负依”之说。因此古代的黼依可能一开始便不是独扇,而是两侧对称有翼的围屏。此屏实物便近似于广州西汉南越王墓出土复原的漆木屏风,这面长3米的屏风,高度恰好为1.8米,两侧有翼可合(图1)。有趣的是,此屏正面的三个屏版中央还设有两扇小门,以便南面的帝王可以在仪式之后,以一种神秘的姿态,立即消失于公众的视野,而只留下华贵高大的屏风,暗示着那曾经威严的身影及其背后的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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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漆木屏风 广州南越王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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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的身份通过君王身体与屏风这一器物格制上的对比,再加上四周规整的几席陈设,形成一种整体的图像,转化为权力等阶的印象传达给诸侯。《仪礼》中没有特别介绍黼依,只说“天子衮冕负斧依”,这一“负”字,是天子和黼扆之间关系的说明。负,也就是依靠的意思。但是,君王立于黼依之前,身体实际上并没有直接倚靠着屏风,而是肃直而立,使身后的屏风与自身构成一个威风凛凛的形象。设置黼依的实际作用是彰显了面南而立于其中央的身体,从而在视觉和心理上形成王权的威严之感。可视的身体的姿态,使得君王权力的象征意义得到实现。黼依是政治与身体之间的媒介,换言之,黼依与君王是一个权力的统一体,他们共同在臣民的心理上筑造这道不可逾越的界碑。在后世,“扆”逐渐成为帝王的指代,这与黼扆在礼仪中与帝王的密切性有很大的关系。在这些词汇中,屏风这件“物”的本体已经隐去,留下的只有具有至高权力的意义了。这并非是一种当场意义的缺失,反而是由于这种当场在象征效力上的鲜明,意义才会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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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心神明,秉执圣道,负黼依,冯玉几,南面而听断,号令天下,四海之内莫不响应”,《汉书·严助传》中淮南王刘安赞武帝的这句话,正是本自《周书》,这也成为后世的许多史书对威权君主的描述。一面屏风、一个玉几、一个方位,一种形象,这一仪式中在场的景象是对王权的最高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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