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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的墓葬壁画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图式,画面中屏风前本应属于主人的位置是缺席的,旁边画着两位侍者。如著名的陕西富平县吕村乡朱家道村唐墓的六屏式水墨山水(图13),绘于墓室南面石床旁的墙壁上,在六扇屏风画的右侧为两位侍者。[103]南北朝时期以实物的石床屏出现的墓葬形制,此时变成了棺床墙壁上的二维“屏风画”,这一点正象征了一种生人的居室内景——此地为主人的“卧榻”。唐代的六屏式壁画自武则天之后便逐渐流行起来,但基本都为分离表现的人物或花鸟组合;类似的山水屏风画,在唐代之前,只在北齐马家庄墓和隋代徐敏行夫妇墓主背屏中以极概括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幅六屏式水墨山水各自成章,却交相辉映,且已出现早期皴法,这种模式和笔法在现存的唐代山水图中乃是孤例。它既然已经出现于墓室当中,再对照唐诗中六扇屏风的书写,如“山屏六叠郎归夜”“屏倚故窗山六扇”[104]等诗句,则山水屏风在晚唐的日常生活中应已普及。水墨山峦的题材与床屏形制的结合,的确应和了晚唐至五代士大夫审美观照下水墨山水画的兴起,但仔细推敲,这幅画的特别之处,除了六屏全景山水的全新构思外,还在于这两位持砚和水洗的侍者,其中一人的水洗中已有墨色。这一图像的细节,强烈地暗示了在画面之外存在着另一个主体,他才是这幅早期山水画的执笔者和欣赏者,而画前空空的石床道出了这位主人的所在。他的存在是不可见的,但不可见并不意味着不在场,山水屏风的出现已经建立起与主人的清雅性灵相联系的纽带,他的灵魂在这空空的床榻间安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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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六屏式水墨山水与侍从线描图 陕西富平县吕村乡朱家道村唐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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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场面还出现在唐代以后的一些墓室壁画中。山西大同十里铺27号与28号辽墓墓室的北壁,均绘有帷障中立一三扇花草与湖石屏风,两侧站立着侍女(图14)。[105]从表面上看这幅图的题材有些奇怪,既不是通过人物表现某种场景,也不是纯然的装饰性花鸟,在这个墓葬空间中的图像,更不可能是为了表现这两位身份卑微的侍女。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种图式暗示了位于屏风中间、由侍女侍奉的主人,一个不可见却依然葆有威严的魂灵。这样的暗示在江西乐平南宋墓的墓室壁画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在该墓南壁壁画中,立式独扇屏风前是一张太师椅的正面图,但椅子却是空的,没有人坐,屏风两边各站立着一个持扇侍女(图15)。[106]屏风、太师椅正是南宋民间绘画中普遍使用的表现人物重要身份的母题,而正面图绘法更说明了缺席者的中心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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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 屏风侍女 山西大同十里铺辽墓27号墓室北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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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 屏风侍女线描图 江西乐平南宋墓墓室南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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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墓室壁画的一个共同特点是主人的不在场,看上去位于观者焦点处的屏风画成了这个墓室空间的主体。然而,这些屏风画旁的侍者、空的石床以及无人坐的太师椅暗示,这里有一个不可见的主人,那个看似缺席的躯体的灵魂依旧于此处存在着,“他”才是这一空间的真正主人。在墓室壁画中,墓主肖像背负屏风是东汉至隋代的一个传统。唐代开始,墓葬中以主人缺席的屏风画加强墓室中的庄肃气氛:即使在这个画面中不可见,屏风、太师椅以及仆从仍在告诉人们他显贵的身份和地位,权力感依旧存在于这个空间之内。尤其是十里铺辽墓和乐平南宋墓这两幅图皆是一种经由想象而在场的“偶像型”图式,这个“不可见”的面孔透过画面,直视着观者。唐宋文献以及图像中出现的屏风的权力暗示,也一直通过文字和图像的媒介,延续着上古时期重大仪式中黼依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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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由隐而彰:屏风障蔽功能的政治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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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云:“屏风,所以障风,亦所以隔形者也。”[107]这一关于屏风基本功能的界定实际上综合了汉人刘熙在《释名》中关于“屏”和“屏风”的解释。刘熙释“屏”为“自障屏也”,释“屏风”为“言可以屏障风”也,皆以用法释之。蔽风乃是与身体的舒适度有关之功能,但是“自障”则看上去并不是对人体有直接效用的功能。然而,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对“障蔽”的要求远远超过了身体需求,这其中深蕴着古人独特的政治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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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文献中,黼依、皇邸虽有屏之实,但无“屏”之名,直到汉代才被注家解释为“屏风”。而以“屏”为名的实物,在先秦另有所指。在岐山的西周考古遗址中,出现了立于大门外的屏墙(图16)。[108]《礼记·明堂位》中列举“天子之庙饰”时有“疏屏”一物,“疏屏”即“树屏”。《明堂位》亦是记周公朝诸侯“负斧依”之节,故“屏”与黼依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形制。郑玄注:“屏谓之树,今桴思也,刻之为云气虫兽,如今阙上为之矣。”屏那时被作为天子祭祀场所太庙的装饰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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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 树屏与黼依 岐山甲组建筑遗址复原平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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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仪式中的黼依不同,屏是宫城建筑的一部分,类似于今天所称的照壁或影壁,被筑起之后,一般不会随意移动。《淮南子·主术训》云:“天子外屏,所以自障。”树屏的主要功能是“自障”,并非装饰之用。《说文解字》云:“屏,蔽也。”障蔽正是“屏”字的原意。“屏”既可作名词,指一种障蔽物,又可作动词,指障蔽的状态。无论是室内的屏风还是室外的照壁,都隔离出内外这两个领域。如果说作为皇权象征的屏风前的外部空间具有某种威慑力的话,屏风后的内部空间则充满了不可见的神秘感。政治秩序中的等阶高低,被这种“不可见”微妙地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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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敬肃:君臣关系的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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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权威由朝觐仪式中的“黼依”这种屏风来彰明,同时也通过作为建筑的“屏”的障蔽而得到强化。郑玄注《礼记》云:“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作为最高统治者,仅天子与诸侯有屏,二者皆为“君”,故可有屏。其设于门的不同位置,表现出“敬意”之差等。《荀子·大略》中解释这种礼制的意义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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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外屏,诸侯内屏,礼也。外屏,不欲见外;内屏,不欲见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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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言天子将屏设于门外,诸侯将屏设于门内,是源于一种“不欲”,这说明外屏、内屏的设置,是基于一种心理需求,即源于周礼中诉求的“敬”[109];而刘师培根据《公羊传》认为“不欲见”中应有“于”字体,于是“不欲见外”指的是不欲现身于外,言其“隐蔽之意”[110]。《白虎通》解释“天子外屏,诸侯内屏”说:“所以设屏何?屏,所以自障也。示不极臣下之敬也。”孔颖达注《礼记》“台门而旅树”之说云:“谓当门道立屏,蔽内外为敬也。”[111]礼制本身就并非一种单纯的形式,而重在心理上的认同。孟子云:“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112]这种肃敬之心,通过礼书中对屏风形制的规定,以制度的方式得到巩固。君臣关系从心理暗示和制度双重层面得到根本的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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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代皇侃的《论语义疏》中更详细地解释道:“树塞门,谓立屏以障隔门。别外内,礼天子,诸侯并有之也。臣来朝君至屏而起敬。天子尊远。故外屏于路门之外为之。诸侯尊近,故内屏于内门之内为之。”[113]门的内外树起屏风是为了内外有别,而内外有别是为了臣下来朝见君王时,来到屏风之前,心生敬意。《尔雅》云“门屏之间谓之宁”,天子的外屏与宫门之间的地方称为“宁”,通“伫”,也就是驻足之意。诸侯来面见天子时,要先在屏风之处停留,然后入门觐见。[114]《曲礼》之“帷薄之外不趋”孔疏云:“臣来朝君,至屏而加肃敬,屏外不敬,故不趋也。今言帷薄,谓大夫、士也。其外不趋,其内可趋,为敬也。”[115]是故入屏门之后便应小步快走,以表现敬意,这不仅适用于天子的外屏,也适用于内屏以及帷薄。天子之尊应从比较远的位置开始,因而要在路门外设屏,有人来朝,在门外可观屏处,就已产生对天子威严的敬意。诸侯相对天子,其尊更近些,故在门内设屏。障蔽塑造了君臣关系的心理基础。延伸到整个阶级群体,内屏、外屏、帘、帷都将自我与外界隔离开来,起到了“自障以蔽内外”的目的。每个人的可见与不可见,被他们的社会位阶所规定,并通过大门内外的障蔽物得以实现。屏在其中位阶最高,外屏比内屏高,究其原因,当是屏比帘、帷等更具稳固性和隐蔽性,设于户外之屏比设于户内之屏更有遮挡的明显意味。位阶越高的人,对于障蔽的要求也越高,这一点是耐人寻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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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秋时期,这种礼制已被严重破坏,故有《论语·八佾》中的孔子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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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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