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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 屏风侍女线描图 江西乐平南宋墓墓室南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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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墓室壁画的一个共同特点是主人的不在场,看上去位于观者焦点处的屏风画成了这个墓室空间的主体。然而,这些屏风画旁的侍者、空的石床以及无人坐的太师椅暗示,这里有一个不可见的主人,那个看似缺席的躯体的灵魂依旧于此处存在着,“他”才是这一空间的真正主人。在墓室壁画中,墓主肖像背负屏风是东汉至隋代的一个传统。唐代开始,墓葬中以主人缺席的屏风画加强墓室中的庄肃气氛:即使在这个画面中不可见,屏风、太师椅以及仆从仍在告诉人们他显贵的身份和地位,权力感依旧存在于这个空间之内。尤其是十里铺辽墓和乐平南宋墓这两幅图皆是一种经由想象而在场的“偶像型”图式,这个“不可见”的面孔透过画面,直视着观者。唐宋文献以及图像中出现的屏风的权力暗示,也一直通过文字和图像的媒介,延续着上古时期重大仪式中黼依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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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由隐而彰:屏风障蔽功能的政治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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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云:“屏风,所以障风,亦所以隔形者也。”[107]这一关于屏风基本功能的界定实际上综合了汉人刘熙在《释名》中关于“屏”和“屏风”的解释。刘熙释“屏”为“自障屏也”,释“屏风”为“言可以屏障风”也,皆以用法释之。蔽风乃是与身体的舒适度有关之功能,但是“自障”则看上去并不是对人体有直接效用的功能。然而,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对“障蔽”的要求远远超过了身体需求,这其中深蕴着古人独特的政治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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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文献中,黼依、皇邸虽有屏之实,但无“屏”之名,直到汉代才被注家解释为“屏风”。而以“屏”为名的实物,在先秦另有所指。在岐山的西周考古遗址中,出现了立于大门外的屏墙(图16)。[108]《礼记·明堂位》中列举“天子之庙饰”时有“疏屏”一物,“疏屏”即“树屏”。《明堂位》亦是记周公朝诸侯“负斧依”之节,故“屏”与黼依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形制。郑玄注:“屏谓之树,今桴思也,刻之为云气虫兽,如今阙上为之矣。”屏那时被作为天子祭祀场所太庙的装饰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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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 树屏与黼依 岐山甲组建筑遗址复原平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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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仪式中的黼依不同,屏是宫城建筑的一部分,类似于今天所称的照壁或影壁,被筑起之后,一般不会随意移动。《淮南子·主术训》云:“天子外屏,所以自障。”树屏的主要功能是“自障”,并非装饰之用。《说文解字》云:“屏,蔽也。”障蔽正是“屏”字的原意。“屏”既可作名词,指一种障蔽物,又可作动词,指障蔽的状态。无论是室内的屏风还是室外的照壁,都隔离出内外这两个领域。如果说作为皇权象征的屏风前的外部空间具有某种威慑力的话,屏风后的内部空间则充满了不可见的神秘感。政治秩序中的等阶高低,被这种“不可见”微妙地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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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敬肃:君臣关系的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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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权威由朝觐仪式中的“黼依”这种屏风来彰明,同时也通过作为建筑的“屏”的障蔽而得到强化。郑玄注《礼记》云:“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作为最高统治者,仅天子与诸侯有屏,二者皆为“君”,故可有屏。其设于门的不同位置,表现出“敬意”之差等。《荀子·大略》中解释这种礼制的意义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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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外屏,诸侯内屏,礼也。外屏,不欲见外;内屏,不欲见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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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言天子将屏设于门外,诸侯将屏设于门内,是源于一种“不欲”,这说明外屏、内屏的设置,是基于一种心理需求,即源于周礼中诉求的“敬”[109];而刘师培根据《公羊传》认为“不欲见”中应有“于”字体,于是“不欲见外”指的是不欲现身于外,言其“隐蔽之意”[110]。《白虎通》解释“天子外屏,诸侯内屏”说:“所以设屏何?屏,所以自障也。示不极臣下之敬也。”孔颖达注《礼记》“台门而旅树”之说云:“谓当门道立屏,蔽内外为敬也。”[111]礼制本身就并非一种单纯的形式,而重在心理上的认同。孟子云:“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112]这种肃敬之心,通过礼书中对屏风形制的规定,以制度的方式得到巩固。君臣关系从心理暗示和制度双重层面得到根本的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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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代皇侃的《论语义疏》中更详细地解释道:“树塞门,谓立屏以障隔门。别外内,礼天子,诸侯并有之也。臣来朝君至屏而起敬。天子尊远。故外屏于路门之外为之。诸侯尊近,故内屏于内门之内为之。”[113]门的内外树起屏风是为了内外有别,而内外有别是为了臣下来朝见君王时,来到屏风之前,心生敬意。《尔雅》云“门屏之间谓之宁”,天子的外屏与宫门之间的地方称为“宁”,通“伫”,也就是驻足之意。诸侯来面见天子时,要先在屏风之处停留,然后入门觐见。[114]《曲礼》之“帷薄之外不趋”孔疏云:“臣来朝君,至屏而加肃敬,屏外不敬,故不趋也。今言帷薄,谓大夫、士也。其外不趋,其内可趋,为敬也。”[115]是故入屏门之后便应小步快走,以表现敬意,这不仅适用于天子的外屏,也适用于内屏以及帷薄。天子之尊应从比较远的位置开始,因而要在路门外设屏,有人来朝,在门外可观屏处,就已产生对天子威严的敬意。诸侯相对天子,其尊更近些,故在门内设屏。障蔽塑造了君臣关系的心理基础。延伸到整个阶级群体,内屏、外屏、帘、帷都将自我与外界隔离开来,起到了“自障以蔽内外”的目的。每个人的可见与不可见,被他们的社会位阶所规定,并通过大门内外的障蔽物得以实现。屏在其中位阶最高,外屏比内屏高,究其原因,当是屏比帘、帷等更具稳固性和隐蔽性,设于户外之屏比设于户内之屏更有遮挡的明显意味。位阶越高的人,对于障蔽的要求也越高,这一点是耐人寻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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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秋时期,这种礼制已被严重破坏,故有《论语·八佾》中的孔子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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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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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君即是鲁国国君,按位阶当属诸侯。“树”本指天子专用的外屏,但在周王室式微的春秋时期,外屏可能是诸侯国君亦可以使用的。管仲是齐桓公的宰相,地位上显然不可能够格使用“树”,因此孔子斥责他不知礼数。《礼记》中也引用此事言管氏“僭礼”之举[116]。这一点也可以说明,屏是只有天子和诸侯才能使用的建筑,大夫不能使用屏墙,这一规定在孔子之前就已经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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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屏、外屏还有一些别称。《释名疏证补》按:“外屏即浮思,内屏即萧墙也。”然而实际上萧墙和浮思(罘罳)并没有严格的内外之分。“萧墙”之名在先秦就已出现。《论语·季氏》中有“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季孙按位阶是鲁国大夫,按上文对春秋礼制新规定的解释,鲁国诸侯使用外屏“树”,则季孙的身份使用萧墙是符合身份的。《释名》中解“萧墙”:“萧墙,在门内,萧,肃也。臣将入于此,自肃敬之处也。”“萧墙”之名,亦与“屏”的敬肃意义有关。到了汉代,屏墙的使用大概已经没有天子、诸侯之严格差别。萧墙处于门内,臣子要见君主时,走到萧墙之处,心生肃敬,这是为了君臣之礼所做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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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桴)思”的说法在先秦文献中从未出现过。汉代时多使用“罘罳”一名,故郑玄以“桴思”注“疏屏”。《广雅·释宫》:“罘罳谓之屏。”《汉书》曾记录汉末佞臣董贤的墓冢“内为便房,刚柏题凑,外为徼道,周垣数里,门阙罘罳甚盛”[117]。又有“文帝七年,未央宫东阙罘罳灾”,颜师古解释说:“罘罳,谓连屏曲阁也,以覆重刻垣墉之处,其形罘罳然,一曰屏也。”[118]《盐铁论·散不足》记载当时的祠堂建筑,“中者祠堂屏匌,垣阙罘罳”[119],说明中等人家冢墓的墙垣和阙前已有罘罳的设置。在汉代都城西京,这种木板制成、中有镂空的建筑,无论是外围的都城、天子居住的宫城还是私人的宅邸,几乎每家门前皆有设置。[120]此外,在高层建筑的连阁上需要屏翳之处,也设有罘罳。汉代还有一种角罘罳,类似于今天的角楼。罘罳,这种从屏风演变而来的附属物,已经形成了一个小的独立的建筑。[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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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其名之义,说法甚多。宋程大昌《雍录》:“罘罳者,镂木为之,其中疏通,可以透明,或为方空,或为连锁,其状扶疏,故曰罘罳。……罘罳之名既立,于是随其所施而附着以为之名。”[122]此说认为其是以形貌得名。崔豹的《古今注》云:“罘罳,屏之遗像也。塾,门外之舍也。臣来朝君,至门外,当就舍更衣,详熟所应对之事也,塾之言熟也。行至门内屏外,复应思惟,罘罳言复思也。汉西京罘罳,合板为之,亦筑土为之,每门阙殿舍前皆有焉。于今郡国厅前亦树之。”[123]罘罳的设置基于周“天子外屏”之原则,而汉时统一将其设置于门内。“复思”的谐音,符合汉代宫阙“虽无其制,而特附之义”命名的风格[124],同时也承接了“天子外屏”的作用。汉代城门外设一小室,名塾,谐“熟”,大臣前来朝拜君王时,到了城门外,就要进入这一小室,熟悉将要对皇帝上禀之事。[125]之后再行至城门内的屏风也即“罘罳”之外时,就应再次三思自己面圣时将要陈述的奏议,再呈与皇帝。这种谨慎的反思行为,正是出于对天子恭肃敬穆的要求。西汉末年,王莽攻入京师时,“遣使坏渭陵、延陵园门罘罳,曰:‘毋使民复思也。’”[126]他为了使臣民不再思念汉朝,期怀复辟之意,毁掉了陵园的屏墙,自此之后,“罘罳”一词就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在大门内外设屏这种形制则保留了下来,唐代以后,与室内所用之屏统称为屏风,有时也称为“照壁屏风”或是“照壁”“影壁”等。在民间,许多留存下来的照壁或影壁,也是镂空镌刻成细格状,这也是承袭了罘罳之制。在门内所设的照壁多为木制,《营造法式》中就有关于“照壁屏风骨”的记载。《营造法式》另记截间屏风骨、四扇屏风骨两种,可见照壁屏风乃屏风中的一种。[127]而门外所设影壁多为石制[128],成为建筑物不可移动的一个部分。无论是哪一种,皆起到“障蔽”的功能。在一般的家族中,君臣之礼在制度上的约束力已不大,影壁的设置主要是为了烘托气势,同时受到民间发展的堪舆风水观念的影响,故一般大户人家都制作高大的门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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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之屏的名称随着时间不断更迭,但其所具意义始终是一致的。它的障蔽功能,主要并不是意在实现某种具体的目的,而是为了让人走近时,心中肃然起敬。这种敬意是通过遮挡外界的目光而形成的心理作用。据《晋书》记载,阮籍在晋文帝辅政时,被文帝赏识任命为东平相,走马上任后,立即“坏府舍屏障,使内外相望”[129]。他故意毁掉自己府内的屏风,以使老百姓能够放下敬畏的心理,敢于到府中告以实情。这当然是自诩“礼岂为我设”的阮籍破坏政治结构中屋宇制度的一次个性化的行为,但同时也说明屏风在政治空间中是一种心理符号,而“坏屏风”是在象征的意义上对官府和百姓之间统治与被统治心理的解构。有趣的是,通过对建筑礼制的这次越度,阮籍却完成了权力之中“德行”部分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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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藩卫:中央—四方的政治空间的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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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作为动词的意思是障蔽,这不仅仅有隔绝目光的意义,还有护卫、保障安全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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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西周时期,“屏”的动词意义便和仪式中的黼依以及建筑中的树屏同时产生了。上文提到,周公负黼依辅政成王,分封四方诸侯,以巩固中央的政权(图17)。在这一历史事件中,除了朝堂上的周公背负屏风这一实际的意义外,还存在“屏”的双重隐喻意义:一是臣下辅佐君主。在现藏于美国阿金斯·纳尔逊博物馆的西周孝王时期(前891—前886)的青铜器“番生簋”上,记载有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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