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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70 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老爱寻思事,慵多取次眠。妻教卸乌帽,婢与展青毡。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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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72 在卸除乌纱帽这一官员身份的象征物,婢女展开了用于午休的青毡时,白居易如释重负,觉得终于可以回归自己的生活。这时候,他看到床边的屏风,若有所思,感叹道,就算是屏风这样用于铭箴的器物,此刻也不需要图画古贤,只消让它静静地安放在那里,陪自己进入梦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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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74 但是,为臣时,热爱生活的白居易也曾“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53],屡次冒死纳谏。宪宗皇帝需要他搜集历代君臣事迹用于书写御屏时,他也尽心尽力,并帮助宪宗撰写《批李夷简贺御撰〈君臣事迹〉屏风表》,说:“至于去邪纳谏之规,勤政慎兵之诫,取而作鉴书,以为屏。与其散在图书,心存而景慕;不若列之绘素,目睹而躬行。”细细观察,此表与“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的意思是相互矛盾的。他以皇帝的口吻说,这面屏风上面的“鉴书”有益于去邪纳谏、勤政慎兵,与其让他们散放在书中,不如书写于绢上,装于内殿屏风内,饮食起居都可以看到,耳濡目染,进而可以按照其劝谏的内容身体力行。在家中,白居易可以卸下一切职责的、道德的、天下的负累,适意而睡,但是到了官场之中,他必须谨恭顺行,以历代名臣为模范,将铭屏之劝诫功能深植于心。对家中的白居易来说,屏风像是一个“伴侣”,一个与自己相契相合、陪伴自己入眠的朋友,他从这种生活中看到庄子的萧逸;而作为官员的白居易,却必须推崇“无逸”,屏风又变成了书写这些古代箴言的场域,一种政治贤明的象征。这种矛盾让白居易很无奈,但是,他毕竟选择了分开这两种身份以及与身份相关的生活,在不失私人空间中文人生活意趣的同时,也让自己在公共领域成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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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76 宋徽宗的臣子米芾与白居易一样,既是皇帝的近臣,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却没有作出同样的选择。元代汤垕《画鉴》记载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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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78 米芾元章天资高迈,书法入神。宣和中立书画学,擢为博士。初见徽宗,进所画《楚山清晓图》,大称旨,复命书《周官》篇于御屏。书毕掷笔于地,大言曰:“一洗二王恶体,照耀皇宋万古。”徽宗潜立屏风后,闻之不觉步出,纵观称赏。元章再拜求索所用端砚,因就赐之。元章喜拜,置之怀中,墨汁淋漓朝服。帝大笑而罢。其为豪放类若此。[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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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80 这个故事的人物刻画非常符合米芾的性格。显然,在这段故事中,米芾完全以文人的态度,认为自己在御屏上所书《周官》的书法可洗二王书法之弊。米芾将《楚山清晓图》与书于御屏的《周官》同样看作用于赏鉴的艺术品,而非用于规诫的铭箴。徽宗对其大为赞赏的态度,当然也不是由于《周官》的内容,而是因为米芾的书法,这宣示了徽宗对其文人身份的认同以及对自己身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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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82 米芾之言的后一句尤为可疑,他认为,屏风上自己卓绝的书法,可以“照耀皇宋万古”,昭示万代江山。如果说是书法中教导君王的内容让其流芳万代,这句话是无可厚非的。但是需要注意到,此时,这段书法的“能指”与“所指”的意义发生了变化。对铭文而言,发生意义的是“所指”,《周官》即为《周礼》,是教导帝王仪范之礼书;而作为臣子的米芾与作为君主的徽宗共同关心的,不再是魏徵与太宗、宋璟与明皇所关心的文章内容之教诫,而是书法“洗二王恶体”的笔体形式。符号取代了意义,艺术的形式取代了教化的内容。屏风在这个故事中与“太宗之鉴”不同,后者屏风是一个主词,是主动地照见帝王的得失,帝王则是观照的对象;而此处转变为文人之鉴,徽宗和米芾变为了主词,屏风是他们的鉴赏目光的对象。具有普遍效力的箴铭之屏不再可见,屏风转变为私人赏鉴的场域,其上的铭文变成了一件书法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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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84 此时,书有《周官》的御屏,其箴铭的作用消失了,与之同时消失的,是徽宗心里的“帝王之责”以及米芾的“臣子之职”。尽管仍有君臣之名,但是从本质上看他们已转变为雅好艺术形式的文人。他们放弃了政治对于自己身份的要求,回归到了个人需要的愉悦的艺术温柔乡中。他们不愿意再出现于“公共”的场所,不愿意个人的雅好被公众的目光所挤压。但是,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界限依然没有被区分清楚——假如这界限可以分明,结果也许会好些。相反地,他们将个人的喜好侵入到公共领域中,侵入到自己本应该恪守职责的君臣身份中。米芾甚至认为,自己的书法造诣可以使国家长治久安。对史家来说,这种危险不必多言,江山倾覆结局的不可挽回,由一隅可见。因而,《宋史·徽宗本纪》叹曰:“自古人君玩物而丧志,纵欲而败度,鲜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为戒。”[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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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86 这并不是说帝王就不能擅长书法。太宗曾书真草《屏风帖》,“笔力遒劲,为一时之绝”[56]。明人王世贞曾评此帖曰:“文皇尝作真草,书古帝王龟鉴语,为二屏风示君臣,今所存者草书耳。轻俊流便,宛然有右军、永兴风度。”[57]又云:“唐文皇《屏风赞》,仅后半屏耳,笔法圆熟流美,真所谓帝王第一也。”[58]可见太宗书法亦超群拔类,只不过,面对屏风的他,胸中始终恪守其“箴铭”的意义。而徽宗却将本应是箴铭屏的这张《周官》屏风看作了书法屏。从铭屏到书屏的转变,其实是观看者的视角以及心态的变化。铭屏的观看者,是时时自省、身负天下的无私的帝王;而米芾这张书法屏风的观看者,不再是胸怀政治责任的帝王,而是一个喜爱艺术、懂得欣赏艺术的文人和鉴赏家。不幸的是,徽宗仍在帝王之位,仍有帝王之责,历史并不容许他根据自己的爱好自由地作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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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88 靖康之变两百多年后,元代的李祁曾于1365年题写宣政年间徽宗命张择端绘制的《清明上河图》来感叹这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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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90 静山周氏文府所藏《清明上河图》,乃故宋宣政年间名笔也,笔意精妙,固自宜入神品。观者见其邑屋之繁,舟车之盛,商贾财货之充羡盈溢,无不嗟赏歆慕,恨不得亲生其时亲目其事。然宋祚自建隆至宣政间,安养生息,百有五六十年,太平之盛,盖已极矣。天下之势,未有极而不变者,此固君子之所宜寒心者也。然则观是图者,其将徒有嗟赏歆慕之意而已乎,抑将犹有忧勤惕厉之意乎!噫,后之为人君为人臣者,宜以此图与《无逸图》并观之,庶乎其可以长守富贵也。[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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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92 这段题跋中,李祁告诫道,无论为君为臣,看到《清明上河图》时,除了“嗟赏歆慕之意”,更应该有“忧勤惕厉之意”,除了对绘画高妙艺术的欣赏和对其时都城繁荣景象的赞叹外,更应该知道一个王朝是如何由繁荣走到覆灭的。徽宗本人其实也观看过《清明上河图》并为其题名,但他自己似乎并不是特别喜爱这幅画,后来将画赐给了向太后的弟弟。李祁隐晦地暗示了过分关注书画的徽宗,正是大宋江山由盛转衰的历史罪人。只凭借图绘上的形式进行个人判断的徽宗,最终没有意识到此画作为箴铭的警示作用。对于拥有君臣身份的人来说,天下之责将他们置于历史的审判台上,在这里,观看的自然效果被反思的要求所压制,“画”之作为“画”的意义也被“铭”所取代,注目于画面上的他们的目光,应当始终与历史保持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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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94 [1]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三十五,第11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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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96 [2]孙希旦:《礼记集解》卷四十七,第12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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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098 [3]刘熙注,毕沅疏,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卷六,第2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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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00 [4]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三十五,第1145—11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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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02 [5]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三十五,第1145—11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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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04 [6]郦道元:《水经注》卷十三,陈桥驿注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2—1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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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06 [7]孙希旦:《礼记集解》卷四十七,第12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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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08 [8]孙希旦:《礼记集解》卷四十七,第12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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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10 [9]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第115—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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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12 [10]赵岐:《三辅决录三辅故事三辅旧事》,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艺文类聚》为“章帝”,据《后汉书·何敞传》载,何敞为和帝永元二年(公元90年)任汝南太守,“章帝”为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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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14 [11]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六十九,第12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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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16 [12]吴竞:《贞观政要》卷第三,《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成化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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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1118 [13]唐宋时期,也有铭贤臣于屏风的例子。如宋真宗祥符年间,龙图阁直学士吕夷简在朝政上大有作为,在任刑部郎中、权知开封府时,赏罚分明,威望大增,皇帝“识姓名于屏风,将大用之”。但这一铭屏的行为,与先秦铭功臣的行为并不一样,先秦的铭屏是给先祖看,此铭屏乃为皇帝任用所设。因而,这一铭屏也是用来明政的,并非明功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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