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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难呼孟浩然。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愁侵砚滴初含冻,喜入灯花欲斗妍。寄语君家小儿子,他时此句一时编。[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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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值岗的孤寂之夜,伴着好友的诗句,他觉得此地是一个参禅的佳处。砚滴含冻,灯花欲落,处处生出刹那的妙悟。很难想象,这是白日里人人皆要谨言慎行、忧国忧民的议政之所,而苏轼此时也正在履行仁宗时期传下的严格的值班制度。这是沈括认为学士们“皆不敢独坐”的地方,苏轼就偏在此时写下一首名为《昨见韩丞相言王定国,今日玉堂独坐,有怀其人》的忆旧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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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卧玉堂上,微风举轻纨。铜瓶下碧井,百尺鸣飞澜。俯仰清梦余,爱此一掬寒。[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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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句中,他更加大胆地要“昼卧”于玉堂之上,俯仰之间,一场清梦的余温,让他在这无论温度还是人心都略带寒意的朝政中,感到无限的旷适。当然,他大概是不敢真的在此处安眠的,然而,通过诗意的渲染,他将自己的一种世外的情怀带到了这个严肃的政治空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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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了苏轼对玉堂的感情,也就不难理解这首《郭熙画〈秋山平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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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昼掩春日闲,中有郭熙画春山。鸣鸠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间。离离短幅开平远,漠漠疏林寄秋晚。恰似江南送客时,中流回头望云。伊川佚老鬓如霜,卧看秋山思洛阳。为君纸尾作行草,炯如嵩洛浮秋光。我从公游如一日,不觉青山映黄发。为画龙门八节滩,待向伊川买泉石。[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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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开头忆玉堂屏风,鸠鸣燕栖,浪白山碧,一派悠闲、旷逸的江南早春景象跃然眼前。而后却转向了疏林漠漠的晚秋之景。苏轼在此诗旁自注:“文潞公为跋尾。”文潞公,名彦博,是旧党的核心人物,与郭熙关系甚好,《画记》记载郭熙曾为文潞公祝寿而绘《一望松》图作为贺礼。文彦博曾在《秋山平远》图上题跋,可见此画应为一手卷。这幅题秋景之图,却以远在大内的玉堂屏风为引,可见这幅屏风画在苏轼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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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作此《题〈秋山平远〉》后,哲宗元祐二年(1087),苏门弟子黄庭坚又作了《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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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画取江南好风日,慰此将老镜中发。但熙肯画宽作程,五日十日一水石。[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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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中可知,此时郭熙已是一位年迈头白的老者了。在哲宗朝的他,仍然不辍地为皇家画着“官画”。黄庭坚从未做过翰林学士,“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应是对于郭熙玉堂屏风画的一种想象。他把这里描绘成自己“家”一样的地方,可以尽情地在画幅的青林间抒发自己的兴致。这让人很难将此景与学士院玉堂这一庄肃威严的议政场所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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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与黄庭坚诗中,皆有一个“卧”字,这道出他们在官员和文士之间的身份选择。玉堂乃肃穆的仪式之地,平时学士们不要说在里面睡觉,连皇帝不在时独坐也不被允许。但是心怀“文人”情结的学士们,追慕着一种闲云野鹤的林泉生活,即使身处玉堂之内,他们的性灵仍在这青山疏林之间如睡梦般涌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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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黄的唱和,已成为后世文人在政治空间之内寄托林泉之意的典范。靖康之变后,北宋国都东京大梁,也即今天的开封城,连同大宋皇宫一齐沦为金人的领地,改称南京。身处江南的南宋朝臣楼钥在一次使金后,写下《郭熙〈秋山平远〉用东坡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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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忙过举子闲,旧游忆在夷门山。玉堂会见郭熙画,拂拭缣素尘埃间。楚天极目江天远,枫林渡头秋思晚。烟中一叶认扁舟,雨外数峰横翠。淮安客宦逾三霜,云梦泽连襄汉阳。平生独不见写本,惯饮山绿餐湖光。老来思归真日日,梦想林泉对华发。丹青安得此一流,画我横筇水中石。[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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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钥在孝宗乾道年间从舅父汪大猷使金,期间曾到北宋旧宫一游。“夷门山”即指开封。《北行日录》是楼钥在使金期间的日记,其中记录了他到北宋皇都一游的情景:“过东华门,出旧封丘门,虏曰“玄武”,新封丘门,旧曰“安远”,虏曰“顺常”,河中有乱石,万岁山所弃也。北郊方坛在路西,青城在路东,面南。中开三门,左右开掖门,西开一门以通坛,皆荒墟也。”[101]此时的开封城,已被金朝统治并不断破坏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处处萧索,面目疮痍。这首诗,应是楼钥晚年对游历旧都这段时光的回忆。从诗中看,他或许曾至玉堂见过郭熙的屏风画,但是画的绢素上面已经落满尘埃,可见宫内破落的情景。手抚旧素,轻拭尘埃,弹指间对旧宫的种种怀念涌上心头。不过,对晚年的楼钥来说,忆及此屏,除了旧国之恨,却也充满着林泉之想。大金国汴梁城内树立着郭熙屏风的学士院玉堂,在失去其全部的政治功能之后,成为南宋士人想象中林泉生活的代名,一个到头生华发、病入膏肓也难以实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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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郭熙亲笔的玉堂屏风念念不忘的,还有身处金国的北宋遗民旧臣。金人刘迎(?—1180)在宋朝沦陷前曾至北宋皇宫见过玉堂中郭熙的屏风,入金后,他在1137年左右赋《梁忠信平远山水》一诗,其中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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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昔西游大梁苑,玉堂门闭花阴晚。壁间曾见郭熙画,江南秋山小平远。别来南北今十年,尘埃满目不见山。乌靴席帽动千里,只惯马蹄车辙间。[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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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钥与刘迎皆称玉堂屏风为“秋山平远”,但是郭熙之画,四时最为分明易辨,他在《林泉高致》中还特别提到“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因此说一位文人把画中欣然之春景看作萧瑟的秋景似乎有点牵强。或许,《春江晓景图》在徽宗朝或是更早的哲宗朝时期已经被更换为了《秋山平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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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靖康之变已有十年,江山易主,遗民不得不改风易俗。但是曾经的目之所见,仍常勾连出那一段往事。刘迎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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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窗短幅来何处,乱点依稀涴寒具。焕然神明顿还我,似向白玉堂中住。蒙蒙烟霭树老苍,上方栖阁山夕阳。一千顷碧照秋色,三十六峰凝晓光。悬崖高居谁氏宅,缥缈危栏饮青樾。定知枕石高卧人,常笑骑驴远游客。当时画史在上方,想见泉石成膏肓。独将妙意寄毫楮,我愧雨立随诸郎。此行真成几州错,区区世路风波恶。还家特作发愿文,伴我山中老猿鹤。[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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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所谓“当时画史”正是说郭熙。在发兴之间,玉堂是一个可枕石高卧的栖居之地,“想见泉石成膏肓”,这位北宋旧臣对于宋代的相思和留恋,不是汴梁城的繁花似锦,不是大宋政权的威震四方,也不是自己曾经的煊赫仕途,而是学士院玉堂内这一面山水屏风所融聚的荒寒秋意。对文人而言,这面小小的屏风可澡雪精神,可疏瀹性灵。大梁的沦陷,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皇权的丧失,更是士大夫文人所诉求的外仕内隐的精神家园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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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看作为屡被后代文人诟病的“宫廷画家”的郭熙,其胸臆间何尝不是满溢着泉石的情怀?他的《林泉高致》浸染着他对脱卸一切官职与责任,回归自然闲适生活的追索。他在其中这样描述自己的作画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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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面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养。……今执笔者,所养之不扩充,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纸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巅哉。[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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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画山水的要旨要观于造化,养于性情,以达到“庖丁解牛”般心手合一、技进乎道的境界,且作画的最高目的当为“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巅”。这一论断,与黄庭坚的观画感受“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如此契合。两人的发兴基础,皆为饱览群山,寓于胸中,而郭熙面对未成之绢素,黄庭坚观看已工之杰作,皆有于此间适悦性情之感。在这里,画家与观者的经验达成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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