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472050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19]
1705472051
1705472052
与其他隐居园林一样,庐山草堂无疑是一个真正的私人领域。这座草堂位于庐山北香炉峰下,与东林寺毗邻,环境清幽宜人。在这里,仍在为官的白居易过上了一种闲适的“中隐”生活,这一说法源于他的一首名诗《中隐》:
1705472053
1705472054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20]
1705472055
1705472056
“中隐”又可称为“吏隐”。中唐时期,官员修筑园林之风大盛,杨晓山指出,其主要原因是为了在出仕并享受出仕好处的同时保持个人心境的超凡脱俗[21]。对既不愿意放弃官员身份又向往林泉生活的士人而言,这似乎是最佳的折中方案。隐士,从先秦开始,就暗示着高尚人格。“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印而去的陶渊明,更是将这种身份变成文人的典范。白居易自己就很喜欢陶渊明,诗中多次言及对其生活的向往。如《归田三首》其一云:
1705472057
1705472058
人生何所欲,所欲唯两端: 中人爱富贵,高士慕神仙。 神仙须有籍,富贵亦在天。 莫恋长安道,莫寻方丈山。 西京尘浩浩,东海浪漫漫。 金门不可入,琪树何由攀? 不如归山下,如法种春田。
1705472059
1705472060
这首诗写于元和七年(812),是在被贬庐山前写的。诚然,隐士的生活仍旧需要物质的保障,陶渊明本身就是贵族,有数亩良田以及许多仆役,不愁吃穿。中唐以后,相较于魏晋,平民文士入仕的通道被开启,官员的身份不仅是物质生活的保障,更是实现儒家修身治国理想的捷径。但是物质的安逸绝不是文士们的追求。在《归田三首》其三中,白居易详细地讲述了他对卸官隐居的看法:
1705472061
1705472062
三十为近臣,腰间鸣佩玉。 四十为野夫,田中学锄谷。 何言十年内,变化如此速? 此理固是常,穷通相倚伏。 为鱼有深水,为鸟有高木。 何必守一方,窘然自牵束。 化吾足为马,吾因以行陆。 化吾手为弹,吾因以求肉。 形骸为异物,委顺心犹足。 幸得且归农,安知不为福? 况吾行欲老,瞥若风前烛。 孰能俄顷间,将心系荣辱?[22]
1705472063
1705472064
可见,在被贬之前,白居易就已深怀退意。这并不是说完全从官场退出,真的回家种田,那些对他而言只是一种形式。他称自己的官职为“闲官”。在一首《咏怀》诗中他写道,“闲官是宾客,宾客无牵累”,如行客的闲官生活已经使他脱离了社会身份的负累。他在草堂中寻到了一种归家的感觉。他要退出的,是名利的争斗,是荣辱的牵绊,是形骸之外物;他要回归的,是一个属于自我真性的家园。在江州这一看似人生的低点处,他真的寻找到了这个家园。
1705472065
1705472066
这一空间和自然的关系如此亲密,诗人“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至酉,应接不暇”,这样的“氛围”足以让仍然负有官宦身份的他,忘却这种社会身份使心灵产生的枷锁。他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是完全自由并且自我的。这一空间中的所有物品,不但在事实上是主人自己的选择,在心灵中也完全属于主人自己:
1705472067
1705472068
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23]
1705472069
1705472070
这个“物”当然不仅指草堂内的几件陈设,而是指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如我的心灵中容纳了宇宙万物,万物各得其所,故能“外适内和”,这无疑是继承了《庄子》“万物与我同一”的思想。在实际的空间中,这一草堂便是“幻化”出的宇宙全体,而堂内的陈设便代表着宇宙中的万物。白居易在《庐山草堂记》内屡次强调“为主”的观点,如“乐天既来为主”“我为是物主”“天与我时,地与我所”,他是以一个主体的身份在接纳这一天地赋予的宝地,以及这一场所中的一草一木、一泉一石。然而自然环境中的事物,本身就是天地所予,没有丝毫人工的禀赋,这种天然的被给予性,反而使物的自然意义看上去过于“自然”,以至于意义本身受到了埋没。诗人将关切转向了室内的“器具”,即《三谣》中的三件简朴的物品。他将一种文人意义灌注于用具之物上,从而将这些物从用具中解脱出来。
1705472071
1705472072
在白居易的一生中,屏风的意义始终伴随着“隐居”的诉求。大和三年(829),五十八岁的白居易称病去职,以太子宾客的身份司东都洛阳,长期住在洛阳龙门东山香山寺,这就是他后来自称“香山居士”的由来。这一刻,在官场与文人身份中挣扎了三十年的白居易,终于得以返归自己向往已久的文人生活。在给老友刘禹锡的一首诗中,他说:
1705472073
1705472074
心中万事不思量,坐倚屏风卧向阳。渐觉咏诗犹老丑,岂宜凭酒更粗狂。头垂白发我思退,脚蹋青云君欲忙。只有今春相伴在,花前剩醉两三场。[24]
1705472075
1705472076
在倚屏而卧时,他不再关心官场的争斗,不再关心仕途的顺逆。看到满鬓白发,他知道已是退出名利场的时候了。他只愿伴着这屏风,安闲地享受这种心中无事的惬意。晚年,他的确过上了这种梦想的隐士生活。在另一首给刘禹锡的诗《闲卧寄刘同州》中,他又对老朋友说:
1705472077
1705472078
软褥短屏风,昏昏醉卧翁。鼻香茶熟后,腰暖日阳中。伴老琴长在,迎春酒不空。可怜闲气味,唯欠与君同。[25]
1705472079
1705472080
在柔软的被褥和素雅的枕屏间,昏睡着一个醉酒的老翁。嗅着茶香,晒着太阳;伴琴共老去,与酒同迎春。梦得啊,这种“闲”人的生活,只是缺了你这个老朋友共享!
1705472081
1705472082
会昌元年(841),七十岁的白居易已垂垂老矣,此时距离他过世不过五年时间。这一年,他曾短暂出仕,闲暇之时写了一首《卯饮》:
1705472083
1705472084
短屏风掩卧床头,乌帽青毡白氎裘。卯饮一杯眠一觉,世间何事不悠悠。[26]
1705472085
1705472086
在早晨尚未起床时,朦胧间一面小屏掩在我床头,代表官位的乌帽和一些衣物就随意放在那里。我啜饮一杯小酒,又睡了一小觉,这世间还有什么事不悠然惬适呢?此时的香山居士,虽人在宦海,但全无对任何名利的留恋,屏风带给他的,是一种惬意而眠的体验,在这种体验中,他感到自己放下了一切的世间羁绊,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1705472087
1705472088
到七十五岁,他完全退休,成为名副其实的“香山居士”时,给家人的诗中又提到了素屏:
1705472089
1705472090
寿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夫妻皆老日,甥侄聚居年。粥美尝新米,袍温换故绵。家居虽获落,眷属幸团圆。置榻素屏下,移炉青帐前。书听孙子读,汤看侍儿煎。走笔还诗债,抽衣当药钱。支分闲事了,爬背向阳眠。[27]
1705472091
1705472092
他已毫无遗憾。这一年,白居易去世了,他终于在自己钟爱的屏风下安眠,永远无人打搅。晚年在洛阳这十八年的岁月,正如他自己所说:“往时多暂住,今日是长归。”“长归”并不仅仅是居住的时间,更是一种心灵的归属感。官宦生涯之流离,不过是一种为福荫天下苍生而不得已的暂时寄所,这种隐居才是更加久长的栖息之所。
1705472093
1705472094
屏风不仅仅是白居易的终身伴侣,更是一种生活状态的隐喻。在朝堂之上,为了维护官员的身份,他曾经公开赞颂过昭示着统治者思想的屏风,但是他对屏风的真正期待,是让自己暂时隔离于这种公众视线与公共身份,可以安享“自我”乐适生活的隔障,也是在私人生活中与自己相伴左右的朋友。这一个私人的领域,才是他真正的家园。宇文所安说:“早期的隐士世界不是被拥有的空间,也不是被疆域所限定的空间。选择隐逸世界,通常乃是一种公开的表白,是对当权者的批评。它分享的是传统中国以中心而非边界来理解空间的意识。当一位中古时代的官员决定放弃官位、成为隐士,在官与隐这两个世界之间并没有清晰的界限,只有‘此处’与‘彼处’之别。”[28]而白居易隐居的意义很清楚,他要追求的是一种个人的意义——他并不批评当权者,也不痛恨政治,事实上,直到七十高龄时他仍接受了一个官职,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对于个人生活的追求与官场有什么冲突,这是一片不沾不滞的自我空间。正因为没有对于“入世”的拒斥,出世才得以真正地自由。
1705472095
1705472097
(二)《素屏谣》与文人屏意义的开启
1705472098
1705472099
草堂内的这三件物品中,素屏“本应”承载的功能可能是最多的。从实用的眼光看,屏风可以挡风蔽日,还可以遮蔽外界的目光。而在屏风诞生之初,它却并不是作为“日用”,而是完全被社会严格的权力制度牢牢控制。西周时称为“黼依”的屏风,一开始也是一种“素屏”,其上的黑白黼文象征着威严,它在大型仪式中设置在天子身后,彰显了无上的权力。从一开始,素屏的功能性就指向了礼制规定下王权结构的顶点。到了三国时期,曹操赐予毛玠“素屏风”,以表彰他作为臣子尽职尽责、高风亮节的“古人之风”。[29]从表面上看,屏风此时已作为“古物”出现,它最初在仪式中的功能消失了,然而作为皇帝的嘉奖品,它正暗示了接受者在道德和责任的双重意义上维护着社会秩序和权力结构。
[
上一页 ]
[ :1.7054720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