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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65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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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67 回曰:“敢问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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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69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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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1 所谓“耳”,就是感官的直接体验,视觉亦然;所谓符,就是一种象征性而非审美性的物的符号意义,庄子认为这就是物之为物、人物两分的始作俑者。颜回的“祭祀之斋”正是将事物或者道义看作某种高级的神圣化或者低级的实物化的符号,崇拜神圣性的祭祀之斋与追逐酒荤的不守斋,其实同样都是分别物我、远离真实世界的态度。在《素屏谣》中,这个“耳”就是权贵那追逐华丽的眼,这个“符”就是屏风上的名家笔迹。白居易认为,二者皆不可取。只有真正忘记感官,也忘记心中的那个“符”,以虚静之心,才有可能参见到没有迷障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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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3 《庄子·刻意》篇中还有“纯素之道”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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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5 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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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7 白居易的“素屏”正是这样一件“纯素之物”,白居易正是这样一位能体“纯素”精神的“真人”。素屏使白居易脱去了名利的负累,因而其心也就无所驳杂,其神方能葆真而全。素屏的世界正是白居易的“心斋”。徐复观论庄子时曾说,“无用”与“和”是心斋的两个基本条件。[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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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79 “无用”就是素屏没有贵重悦目之装饰的散木精神,“和”就是其为明月清风与诗人相伴的齐物为一的态度。素屏虽是一物,然深受庄子哲思影响的白居易却赋予了它“天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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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1 4. 无用:价值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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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3 最后两句中,白居易感叹道:“素屏啊素屏,每一物都各有用处,每一用处也各有发挥之所。现在的你是以木为骨以纸为面,如果不在我的这庐山草堂中,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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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5 这是在说素屏是“无用”之物,似乎除了诗人的草堂,再无其他去处了。在上文中,白居易已经将素屏从艺术价值、视觉价值和商业价值中抽离出来了,这是对屏风在历史上和当时社会中“用处”的反省。素屏的意义正在这种对意义的否定和剥除当中呈现出来。在等阶社会中,尤其是商业被大力抑制的时候,“贵”常常和“权”联系起来,权力阶层是“贵重”器物的所有者和表述者。自汉代以来,屏风成为王侯将相居室内华贵的装饰品。如《西京杂记》中就记载了木画屏风、云母屏风、琉璃屏风、厕宝屏风、雕屏、玉屏等数种装饰性屏风,或材质贵重,或雕画繁复,皆以价值为要。与素屏一样,这些屏风都不是设在举行朝政的大殿内,而是被安置在私人寓所中,因而这些物品不是“公共权力”的产物,而是由这个领域的主人所有。然而这一私人领域本身并不能定义私人之物的属性。当屏风作为贵族的所有物时,一方面,它是个人的一种享乐品,因此所满足的是人对于物质的欲望;另一方面,它的意义从这个私人空间中延伸出来,指向了这一空间的观看者。据《西京杂记》载,“汉文帝为太子时,立思贤苑以招宾客。苑中有堂隍六所,客馆皆广庑高轩,屏风帷帐甚丽”[41]。因而这些贵重的装饰,仍然是公共交往中固有的一种身份象征,它营造了一种权贵的氛围,不但能够彰显个人的尊贵,还能在这种尊贵所暗示的权力中获得交换利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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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7 有时,屏风身上被赋予的权贵特征并不那么明显,甚至某些时候看上去还很接近文人的情怀。如河北曲阳发现的五代王处直墓葬中,墓室北壁中央与前室东耳室均绘有水墨山水,其风格近于董源的平远笔法[42],悠远而恬淡。墓志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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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89 素尚高洁,遐慕奇幽,观夫碧甃千岩,笼万物,春笼万木,白鸟穿烟之影,流泉落涧之声,实遂生平之所好。[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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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1 墓主人王处直是唐末五代初义武军节度使,晚年被幽禁时倾心佛门,“营畔依依愁细柳,窗间寂寂掩鸣琴”,看上去,这是一位相当风雅的将军,怀有深厚的文人情怀。然而,墓志中描述墓主人受封赏加太尉兼侍中时,又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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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3 持国玺之荣,隔云屏之贵。[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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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5 墓志结尾处的铭文曰:“入掌鸿钧,出临巨屏,帷幄运筹,蓝梅在鼎。”[45]在墓志这两处出现屏风的语句中,都将室内外的屏风与权贵地位联系起来。这不禁让人怀疑墓室中的这面屏风,究竟是为了与白居易一样,做惬适的林泉之想,还是为了炫耀自己官阶之高、权位之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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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7 无疑,白居易的素屏对这样的价值持绝对拒斥的态度。他说,甲第与王宫中的步障银屏风,饰以珠钿,贴以云母,华贵玲珑,却不能与庐山草堂“相宜”。他当然并非觉得草堂配不上这华贵之物,而是认为这些所谓的价值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追求的价值。在他看来,这些外在的价值,在戕害“物性”本身;富贵者表面上能“晏然寝卧”于其中,正是由于他们无止境的物欲,只有在这些昂贵的器物之间,他们才睡得着。过于看重物的价值,只会被物所迁,而忘记自己的真性。诗人眼中的真性,正如歌谣中比喻屏风的清风、白云,是不能以价值衡量的事物,也是对人的欲求无可满足之物,但它们所营造的“适”的气氛,对诗人来说是无价的珍宝。诗人特别强调素屏是以木为骨、纸为面,不加雕饰,这样极其简朴的材质,赋予了素屏这种珍贵的“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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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199 在另一首《蟠木谣》中,白居易也表达了相似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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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1 蟠木蟠木,有似我身;不中乎器,无用于人。下拥肿而上辚菌,桷不桷兮轮不轮。天子建明堂兮既非梁栋,诸侯斫大辂兮材又不中。唯我病夫,或有所用。用尔为几,承吾臂支吾颐而已矣。不伤尔性,不枉尔理。尔怏怏为几之外,无所用尔。尔既不材,吾亦不材,胡为乎人间裴回?蟠木蟠木,吾与汝归草堂去来。[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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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3 其中的寓意,来自《庄子》中散木的故事。一匠人携学徒走至一参天大木旁,此木高可比十仞之山,大可做数十船,其叶遮天蔽日,观者络绎不绝。但是老匠人毫不以为意,脚步不停,继续前行。徒弟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不看这一稀世大木。匠人回答说这是散木,“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也”[47]。正因为“无所可用”,没有日常的功用,这块木头才没有变成“木材”,而成为一棵“树”,成为它自身,也成其千年之寿。《蟠木谣》中“尔既不材,吾亦不材”正是《庄子》中散人与散木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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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5 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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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7 “相物”就是相对待,以物而待。我与你这散木,都是天地中一物而已,但是怎奈我们要相互看作物?怎奈我们在使用对方之物性?这种对待,割伤了物之原性,也即物之大用,失却了与天地万物亲近的机会。老子云“大制不割”[49],庄子云“以物为量”[50],正是要消除由于物我之间的对象性而产生的物性自身的损伤。这张蟠木几,这张素屏,也正因为“无所可用”,才可能成为人真正的生活伴侣,而不是人观看或使用的对象。刚遭受诬蔑贬黜的白居易觉得自己也是无所用之人,不过,这并不是自我解嘲之语,深谙《庄子》之理的白居易,已经知道自己在无用之中、在“赋闲”之时,才能真正过上理想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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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09 这首《素屏谣》的文本对素屏这件器物进行了一种否定性的阐释。作者并未直接陈述素屏的用处,而是在一一否定了它在社会视角内的现成用处之后,提出了素屏“无用”中的“大用”。意义在这种反思中得以生成,生成于主体之间。这首歌谣不是告诉读者应该如何用一个“客观的”视角去观察和评判素屏,而是呈现出一个自我的世界,一个与素屏共生的空间。素屏并不是一件外物,而是诗人自我的延伸。这种意义的延伸,不仅仅在素屏上,也在由素屏、蟠木几和朱藤杖共同构成的一种“融适”的气氛中。这种氛围在庐山草堂的内外扩散开来,建起诗人的自我与天地万物的一道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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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11 白居易对素屏的观照,跟他对《庄子》思想的接受有直接的关系。[51]《咏意》一诗可视作他的庄子观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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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472213 常闻南华经,巧劳智忧愁。不如无能者,饱食但遨游。平生爱慕道,今日近此流。自来浔阳郡,四序忽已周。不分物黑白,但与时沉浮。朝餐夕安寝,用是为身谋。此外即闲放,时寻山水幽。春游慧远寺,秋上庾公楼。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身心一无系,浩浩如虚舟。富贵亦有苦,苦在心危忧。贫贱亦有乐,乐在身自由。[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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