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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点轻素,渺渺开重阴。风花乱紫翠,雪外有烟林。雪近势方壮,林远意殊深。会有无事人,支颐识此心。[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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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人”就是《庄子》中的无用之人,“支颐”是手托着下巴的样子,一个萧散之人,随意地托着下巴,却在此间见到真谛——一种自我与这石中之画心相冥合的适意。砚屏之所以与他的生活休戚相关,是因为这屏风中的物象,表达了他理想中的世界,他愿与这一物象同息同眠。所以,苏轼并不“观物”,而是“抚物”,这件小屏是他身体经验的一部分。通过触摸轻抚这一小小的物件,身体的知觉与对象不再有如视觉与对象般的隔障。这并不是说,诗人作为主体,客观上将这座砚屏融入到主体的经验中,而是这砚屏与诗人连为一个完整的经验,在这种经验中,人达成了真正的自由。他不是要表现一种生活给人看,他就生活于这种生活的此在中。后来苏轼有一次咏“雪林砚屏”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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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无时春,巉岩锁顽阴。分明倚天壁,点缀无风林。物固为人出,兴谁于此深。穷奇真自蠧,诗句且娱心。[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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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的后四句道出了砚屏如何通过诗句的媒介与人的心灵沟通起来。砚屏虽是人所摆设甚至人所打磨,但其中所蕴的深意却不易为人所体察。苏轼得此“雪林砚屏”后,黄庭坚一同为此屏作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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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屏临研滴,明窗玩寸阴。意境可千里,摇落江上林。百醉歌舞罢,四郊风雪深。将军貂狐暖,士卒多苦心。[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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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方寸之间的玩物,却不是人赏玩的一个对象。观赏的目光,只能看出砚屏的物象之美,然而在这巉岩壁立、风林雪景的图像之间呈现出了一种幽远的意境,却可以是心灵的栖息。山水图不仅仅是一幅画,砚屏也不仅仅如梅尧臣所言是“名卿砚傍物”“独立笔研间”,无论这片石还是这幅画,都是诗人神游之泉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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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物的图像有一种“如画”的特点,却不能够如欧阳修请画工绘屏一样去“再现”。当画指向这件物之时,物就难免成为被对象化之物的命运。同样,当画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再现”一件物时,它自身也成了工具。而在庄禅哲学影响下的“物—画”观中,无论是天工之物还是人工之画,呈现的都是造物自身,是一个世界的全体,而不是某一件被当作对象的具体的物。这个世界的全体不仅容纳了万物,还容纳了观看者自身,因此,它也就不可能被归类为任何一种物了。如果一定要用“艺术品”这一词汇去形容它们,或许首先就要剥离艺术品身上被附加的“人工制品”“博物馆收藏品”“制作者具有创作目的”这类有所区别的符号。对文人而言,艺术品不是以某种外在形式来界定的一件物品,也并不指向某一实在之物,它呈现的是一个全整的澄明世界。而观看者与它的关系,也就不再是面对一个对象,指向它的言语和目光都会让它的意义荡然无存。月石砚屏面向苏轼敞开了自身,而苏轼也进入这个世界之中,他的生命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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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说,物与画之间的分别被消除了,甚至画作也可以指向天然的石屏。《洞天清禄集》中的“研屏辨”也记录了一种“画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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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名画,极低小者。嵌屏腔亦佳,但难得耳。古人多留意作玩面,大如小碗者亦宜,嵌背苟非名笔则不可,或用古人墨迹亦妙。[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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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画屏也是砚屏的一种,不过它的图案不是天然的,而是用刚才提到的小品画嵌入屏风,置于几案上。这些画的尺幅都不大,约为一尺上下。因而有理由怀疑,流传至今的一尺见方或更小的方形绘画中,有一些曾经是专门为砚屏而制的。文同有一首《早秋山水砚屏》就描写了这种画屏:“晚霭隔远岫,秋容入平林。方素仅盈尺,岩谷能许深。”[199]这幅砚屏画是画于一尺余绢素上,表现了一幅《秋霭平林图》。北宋诗人谢幼盘有《蔡师直画山水研屏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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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翁元胜斫轮扁,喻子丹青如有神。平远还堪助诗思,故疑摩诘是前身。 淡墨江山作小屏,碧纱烟里护寒泓。蟾蜍写尽看倒影,身在山阴佳处行。[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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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句中可知,这幅砚屏画的题材亦是枕屏上常用的颇具诗意的淡墨平远山水风格。这与文同描绘的“晚霭隔远岫,秋容入平林”已经非常相似,因而可以猜测,砚屏上的图画风格一般皆如此。“蟾蜍写尽看倒影”,此句是暗讽苏舜钦的比喻诗句已把砚屏的声色“写尽”了。而一个真正的文人对待砚屏乃是“身在山阴佳处行”,“我”的身体就在这砚屏不知所名的山间行走,身体与物共处于这样一个诗意的场域中,观看的经验并非是一种欣赏或联想,而是一种身体的经验,看此山时,已在此山之中。这亦是一种真正的“卧游”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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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屏风上的个人与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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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卧房中的枕屏与书房中的砚屏,厅堂以及庭院、楼阁等场域中所设的屏风,一般都是一种艺术展示以及情感交流的媒介,因而可以说是一个相对公共的空间;但是比起朝堂之上、御座背后用以“示威”的御屏风,这些屏风仍是在私人的空间中,不可能面对“天下之公”,而只能向有限的个人交际圈开放,或可称之为“半私人化”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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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空间中,屏风的书写往往带有情感的抒发和交流的双重目的。出于交流的需要,作画这种较慢的呈现模式,在时间上显然不能满足表达自身的要求。这样,书法以及与书法相似、表现起来比较迅速的水墨写意,就成了绝佳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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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表演式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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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留下法书为目的的题写屏风的传统,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南朝陶弘景曾说:“(右军)《太师箴》、《大雅吟》,用意甚至,而更成小拘束,乃是书扇题屏风好体。”[201]东晋时,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一大批书法家,为后世的书法树立了难以超越的典范,他们的字帖在文士中间广为流传,在扇以及屏风上的题句也成为展示书法造诣的重要途径。这种书写的内容,通常为一些古代诗歌,也有箴铭,不过书写者与观看者看重的,其实是“书体”本身,而不是这些文章内容的鉴戒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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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是书法发展的巅峰时期,上至帝王,中至群臣,下至民间,皆追崇名家之法书屏风,并且纷纷自写屏风,以显示书法功力。《唐会要》记载,贞观十四年(640)四月二十二日,唐太宗亲自撰写“真草书屏风”,以示群臣,“笔力遒劲,为一时之绝”。[202]唐太宗是一代明君贤主,酷爱书法,“每听政之暇则临看之”,只是未因此影响政务,故未被史书诟病,反而成就一段佳话。《法书要录》记他曾向朝臣谈到自己的学书心得:“书学小道,初非急务,时或留心,犹胜弃日。凡诸艺业,未有学而不得者也。病在心力,懈怠不能专精。耳今吾临古人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法及得骨力,而形势自生耳。吾之所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203]太宗虽时时将政事置于首位,谓书学为“小道”,但他对名家书法的钟爱几成痴绝,“屏幛间多晋人帖”,对王羲之更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204]据传,旷古名帖《兰亭集序》正是按他的旨意随葬于地下,永不见天日。唐代历代帝王几乎都对二王推崇有加,一些朝臣有功时,会被赏赐观看二王真迹,这是至高的荣誉。唐中宗时,中书令宗楚客因奏事承恩,“乃乞大小二王真迹,敕赐二十卷,大小各十轴”。后来宗楚客将之装为十二扇屏风,以禇遂良书写的《闲居赋》《枯树赋》作为屏风底座的配文,中宗又命令将屏风公开展示,以显皇恩对贤臣的褒奖。[205]辨识一位名家的绘画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对二王书法,天下略有学识的人皆熟稔于胸,于是,通过屏风的媒介对名笔加以展示,则有最佳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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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间,唐代有草书大家张旭及怀素,二人皆好书写屏障。贺知章尝与张旭游,张旭见到人家厅馆有适合书写的墙壁及屏障即落笔数行,“如虫篆鸟飞”。有“草圣”之称的怀素,尤喜将书法写于屏风,他题写屏风,不问主人,不看场合,常常在一种醉酒后的“癫狂”状态中信手写就。唐代的贯休和尚曾有《观怀素草书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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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颠颠后颠非颠,直至怀素之颠始是颠。师不谭经不说禅,筋力唯于草书朽。颠狂却恐是神仙,有神助兮人莫及。铁石画兮墨须入,金尊竹叶数斗余。半斜半倾山衲湿,醉来把笔狞如虎。粉壁素屏不问主,乱拿乱抹无规矩。……[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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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素的书写方式完全是“乱拏乱抹”,毫无规矩,风格上继承了唐代另一位书法家、有“张颠”之称的张旭。张旭之后多有人仿之,但往往只是从形式上模仿,而不是模仿他书写时那种“心笔合一”的颠醉状态。贯休称“怀素之颠始是颠”,便是说怀素真正从身到意、从意到形达到了张旭“颠”的境界(图57)。与张旭同为“饮中八仙”的著名诗人李白与怀素交好,也对他的书风印象深刻,在《草书歌行》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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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7 怀素 苦笋帖 12cm×25.1cm 上海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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