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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墓室中男女共帐的图像模式表现了一种夫妻为一体的基本理念,与前述妻子一般只能躲在屏风后面听屏风前男性们谈话对比来看,这些图中的夫妻关系是对等的,至少是相敬如宾的。[49]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记载徐敦立言“往时士大夫家妇女坐椅子、兀子,则人皆讥笑其无法度”[50]。宿白先生据此考订,白沙墓葬群的墓主人可能是有土地的地主,并且可能兼营商业,因而他们的阶层较士大夫是低一些的。[51]而到了皇宫里,只有皇后和太后才有坐椅子的资格,一般的妃嫔并不被允许坐在椅子上。[52]平民的身份加上物质的充裕反而赋予了这些女性更多的自由。在现实生活中,男女皆可坐于椅子,是南宋初年之后的事情了。墓室中的女性,之所以提早享受到了与丈夫并座、背屏的待遇,大抵仍是由于墓葬这一特殊的场域。按照《礼记》的说法,这是夫妇关系生前与死后的差别,死后的魂没有身体之“形”的差等,因此,作为女性的妻子,在女性之身湮灭之后,灵魂在地下的墓室中获得了更平等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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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3 开芳宴 河南禹县白沙2号北宋墓墓室西南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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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目光转移到地上的绘画中,夫妇共屏的图式在流传的各个版本《孝经图》中均有呈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李公麟《孝经图》第五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马和之《孝经图》(图94)第五章、辽宁省博物馆藏旧题阎立本的南宋《孝经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南宋佚名《女孝经图》第五章之“侍亲”,都曾表现这一主题。马和之《孝经图》据传仿自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的李公麟原作,两幅画面中皆有一扇山字屏,以3/4侧面对观者,夫妇二人并排坐于屏内的榻上,前设食器,而一位孝子跪于榻前。屏风添上了北宋流行的平远山水图。这样的“夫妇坐屏图”是否与早期墓葬如徐秀显墓中的“夫妇坐帐图”有所联系,目前还没有更切实的证据,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这些绢画的图像出现之前,夫妇坐于帐内屏前的图像就已经在墓葬壁画中广泛使用,而后者很可能有粉本流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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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4 马和之 孝经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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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画中的“夫妇坐屏图”无一例外地出现在了《孝经图》题材的作品中,这或许也可以参证墓室壁画中“夫妇坐帐图”的另一个目的——表现子女对于已故父母的怀念与孝心。辽宁省博物馆藏旧题阎立本的南宋《孝经图》中的两幅夫妇对坐图以及北京故宫藏南宋佚名《女孝经图》中的夫妇对坐图的表现方式更像是墓葬壁画的正面模式。这三幅画中,夫妇整体是正坐,但是与黑山沟墓壁画相似,他们的面部均向中心侧了1/4。辽宁本中,有一节表达寒门之子敬孝父母的场景(图95),另有一节是士人家庭的夫妇并坐。而北京本的《女孝经图》中,亦有表现士人家族的父母的。这与从文献中看到的士大夫家族中妇女地位更低的记述不同。北京本的场景是在一间宅邸的前堂内,夫妇二人坐于一扇山水一字屏前的席上,屏风上图像寒林荒远的风格颇似李成。二人目光没有交集,但是表情都很和顺,显然是一对很有文化修养的士人阶层夫妻。夫妇平等地坐于屏风之前,接受子女尽孝,妻子并没有刻意对丈夫恭顺,从他们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孝”字面前的一种“家内的平等”(图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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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5 佚名 孝经图(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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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6 佚名 孝经图(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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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到,夫妇共席和共屏的图像,是被社会伦理和习俗施加了相当的条件之后才出现的,它们所反映出的所谓平等也是极为有限的。《女孝经图》中有一段采自《女孝经》的说明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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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女曰:“敢问妇人之德,无以加于智乎?”(曹)大家曰:“人肖天地,负阴抱阳,有聪明贤哲之性,习之无不利,而况于用心乎!昔楚庄王晏朝,樊女进曰:‘何罢朝之晚也,得无倦乎?’王曰:‘今与贤者言乐,不觉日之晚也。’樊女曰:‘敢问贤者谁欤?’曰:‘虞丘子。’樊女掩口而笑。王怪问之。对曰:‘虞丘子贤则贤矣,然未忠也。妾幸得充后宫,尚汤沐,执巾栉,备扫除,十有一年矣。妾乃进九女,今贤于妾者二人,与妾同列者七人。妾知妨妾之爱,夺妾之宠,然不敢以私蔽公,欲王多见博闻也。今虞丘子居相十年,所荐者非其子孙,则宗族昆弟,未尝闻进贤而退不肖,可谓贤哉?’王以告之,虞丘子不知所为,乃避舍露寝,使人迎孙叔敖而进之,遂立为相。夫以一言之智,诸侯不敢窥兵,终霸其国,樊女之力也。《诗》云:‘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又曰:‘辞之辑矣,人之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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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女的这段话将家庭之内的“公”与“私”与朝政中的“公”与“私”联系起来。《古文孝经·闺门章第十九》云:“子曰:闺门之内,具礼矣乎!严亲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朝堂之上,臣子应该处处以国家之“公”为先,不能以个人私利为重;而在一家之内,家庭的和谐乃为“公”,在允许一夫多妻的社会之中,众女一同服侍好男主人是为“公”,包括正妻在内,任何女子也不应因一己之私使家内争宠而不安宁。女性应该始终将男主人的利益置于自身之先,不能专宠。我们看到,当男性主人以官员的形象出现在《孝经图》中时,女性立即退到了屏风旁边和一侧(图97)。只有在以“孝”的主题表现双亲一体的概念时,作为父母的男女双方才被并置于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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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7 李公麟 孝经图(局部)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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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水屏风对女性空间的越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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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时期,上及帝王将相,下至普通百姓,在居室之内施设屏风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时尚。[53]尽管“时尚”会随着时代品味发生变化,但在一定的时期内,风格上的嬗变决不会如时尚天然所具有的性别区隔那样明显。服饰差异无疑最鲜明地印证了这一点。除了男性专用或是女性专用的物品,服装可能是所有物品中与人的性别关系最密切的,一个即便没有受过任何衣着知识训练的人,也可以立即分辨出大部分的国度和时代服装的性别——只消将男女的服装同时呈现出来。在生活的场域中,服装随着时间的变动性也很强,再加上材质的脆弱,不容易有“遗迹”保留下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服装的研究最有可能是依据“原貌”的,因为我们较少受到“遗留物”和现代分类学之间联系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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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屏风来说,尽管也罕有实物的存留,但考察其原始风貌很容易忽略它在空间和性别上的意义。这主要得归因于构成美术史体系的绘画的流传。当一幅原本属于屏风的作品,无论是否是从屏风上拆下的,是否流传有绪直至今日,一旦进入了一位画史研究者的视域,被分门别类地记录下来,它对后人的意义就与其原初的“生活情境”疏离了。它进入美术史体系的判断之后,在较古时被分到了山水、花鸟、人物等门类中,而后在现代时期又进入了绘画、视觉艺术以及图像学的领域。山水/花鸟/人物画的体系被纳入屏风研究中时,前者又变成了屏风画的体系。可是屏风在当时的意义并不是根据自身的性质,而是根据这种性质与这一场域的匹配来进行安置的。性别,自然是被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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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整体的角度看,山水画在唐宋时期越度为主流的绘画形式。尽管“山水屏风”的实物只能在墓葬中看到个别的例子,但在更广泛的文献和图像中可见,当时无论是朝堂还是寺观,无论是私宅的厅事还是卧房,山水屏风的身影可谓无处不在。然而,还有一个空间处于被研究遗忘的角落,那就是女性的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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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阁对于山水屏风而言的不合宜,五代王处直墓可以说是间接的表现。这两个耳室位于墓室前部的“堂”两侧,堂的正中就是一幅山水屏风,屏风之前有象征主人的墓志。从这座山水屏的位置看,它无疑起到了一种标示主人位置的作用,上面的山水也就代表着男性墓主的品味。这里仿佛是主人生前的厅事,即便在死后这样一个永久封闭的空间内,他仍旧要像生前一样,向来访者展示他不俗的品味。[54]而在堂的旁边,就是两个寓意男女主人住所的耳室。从两个耳室的方位看,东耳室为男性,西耳室为女性,这与家内厅事中男女主人的座椅位置一样。这两个耳室布局相同,北壁都绘制了一张榻,上有一面屏风。[55]在东耳室榻上的显著位置,有一顶黑色的官帽,这是男主人在仕身份的明显标记。这顶官帽搁置在一个帽架上,一般来说,也只有官帽才会有帽架的待遇。榻上面还有一座镜面方形的镜架、方形和圆形的漆盒各一、一个葵口瓷瓶和一把扫帚等物件。一幅山水屏风画被描绘在床榻上方的墙边,两组相对而出的叠嶂营造出画面的平远开阔。西耳室北壁绘画的形制也与东耳室相似,不同的是,这一空间中的物件无处不渲染着女性的氛围。榻上中央偏左出现了一个装饰华美的女性帽子,但这顶帽子并无帽架。与东耳室一样,帽子旁边也有个镜架,只不过是圆形的。榻的右侧除了一大一小两个奁盒以及两个瓷瓶外,还有一个雕饰精美的长方形枕,放在榻的边上。此外,还有一个小的圆形盒子,似乎是胭脂盒。这个女性意味浓郁的空间中同样立有一面屏风,上面绘有六朵盛开的牡丹。花朵的左上方有一只蜜蜂飞向花朵,其后有绶带鸟展翅飞翔。从帽架到镜子的形状再到屏风的主题,这两个耳室的绘制者用尽心思想要展示一种性别的差异。男性空间中的屏风和厅堂之内的屏风采用了同样的山水主题,这暗示着男主人的品味由内至外的掌控;而夫人的卧房却没有绘上山水,转而表现了秾艳雍容的牡丹和飞鸟,这正是贵妇人的象征。(图98、图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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