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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学概论 第一讲 我与敦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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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一无所知慢慢走到喜爱敦煌学的,其间经历,相当艰苦,许多条件不允许我做得很痛快,是辗转地想着法子,拼拼凑凑地把这个工作做下去的。现在想起这段经历来,一面觉得有些不舒服,另一面却又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在条件如此不充足的情况下,居然让我做成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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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学之所以吸引了我,与我的兴趣及我的家庭教育和老师教育有关。近年来,我有一个关于教育的设想:就是一个做科研工作的人一定要同他自身的一切条件相配合。条件有两种:一种是生理条件,一种是社会环境。譬如一个人记忆力很好,他可能搞历史;另一个人理解力很强,他就适于搞哲学或自然科学。所以,一个人生理上的特点,与他的前途、成就,有很大的关系。在此,我想讲讲自己生理上的优劣。老师、亲友往往说我的天赋是比较强硬的,但是,我自己觉得是一个很迟钝的人。也因为迟钝,才引出几件事情来。其一是我一辈子不做欺骗人的事情,一辈子读书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从头做起,不敢偷懒的,也就是说自己知道廉耻。孔子曰:知耻近乎勇。因此,我在学术研究道路上,就有一种毫不为人所难的脾气。30年代,在很艰难的条件下,靠教书积攒起来的几个钱,到欧洲去。假如没有这个戆脾气,我自然也不会钻进敦煌学,因为那个时候,我没有地位和经济支持。等我到了巴黎,看过几十个博物馆以后,才下决心把我国文物搞回来。为此,我连从巴黎大学得博士学位的机会也放弃了,听从王重民先生的话,加入他们的行列。这个行列,当时在欧洲只有三个人:王重民、向达和我。他俩是以公费到欧洲去的,我却是自费的。因此,我奋斗的范围是比较小的,王重民先生分我搞汉语音韵,我自己稍微扩大了一点,也搞儒家经典、道家经典等卷子。假如我不是戆头戆脑的话,哪个不想得个博士学位归国呢!生性使我这样。另一方面是家庭和老师的教育。我父亲是云南东部昭通十二州县光复时的领导人之一,年轻时,就接受梁任公、章太炎先生的影响,是非常爱国的人。他平常教我爱国思想,从小就要我读格致教科书等科学知识的书。总结父亲给我的影响,主要是这两方面。有一回,我躲在稻草堆下看《红楼梦》,被父亲发现了。他启发我:孩儿,你要看《红楼梦》,是怎么看的?讲给我听听。我怎么讲得出来,不过是看故事嘛!父亲就说:里边的人仔细看看,到底有哪些人?你给我找出分别来。我得了这个题目,《红楼梦》是仔仔细细地看过的。所以,现在还稍稍有点《红楼梦》的知识,虽然,从那以后,我不看了,从中学毕业到考上大学,再也没有看过。我想我的情况对大家会有所启发的,所以,希望大家了解自己,首先了解自己应该走什么路。譬如搞敦煌学吧,有的人对搞佛教经典有兴趣,有的人对搞儒家经典有兴趣,有的人可能有兴趣搞历史,也有的人想搞艺术,等等,因人而异。你们对于自己的思想、生活及性情脾气有个了解以后,走起路来是轻快的,是能够坚持到底的。不然的话,见异思迁就完了。我父亲有一件事情使我非常感动,他喜欢文天祥的《正气歌》,几乎每年都要写一次,并且都写成大的条屏,可以在墙上挂的。所以,我八岁时就把它背熟,父亲给我讲解。我一生之所以有一些爱国主义思想,恐怕要数父亲的影响来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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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缺点,一生脾气很戆的,到处和人家不合。解放初,我没有发表过一篇文章,因为拿出去,人家不欢迎,发表以后要受批评的,所以,就不发表,这是我的缺点。我不大联系群众,但是,我一生职业是教书,所以,我对青年是热爱的。为了青年,再大的苦我都吃得,这也是我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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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事敦煌学,也同这脾气有关。早年在四川读书,一位老师教我读诗词,告诉我朱彊村的《彊村丛书》收的第一种词集是敦煌发现的,即《云谣集》曲子词。从此,我开始知道敦煌有材料,但是,还不懂。后来到北京读书,王国维先生经常告诉我们:某个东西敦煌卷子里边有,你们去看看吧!某个东西敦煌卷子里边也有,你们去看看吧!因此,我经常去清华图书馆找敦煌的东西看,从此,产生兴趣。及到后来,见了王重民,要我去搞敦煌的音韵卷子,我同意了。抄了许多卷子,拍了许多照片,又看了许多壁画。伯希和的《敦煌图录》给我很大的启发,在这本书里,我发现我们整个文化史里许许多多的东西,突然爱好敦煌艺术了。抗战期间,我正在四川,他们组织了一个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委员会,请了三个人:向达、常书鸿和我,要我们到敦煌去设计一下。向达和常书鸿去了,我没有去。向达回来告诉我敦煌艺术的体系是怎么样子的,又给我看了许多照片,更激发我对敦煌艺术的爱好。当时,我在四川三台的东北大学教书,由于找不着材料,身边只有从巴黎拍摄回来的几百张敦煌卷子的照片。既然不能研究敦煌艺术,就研究敦煌卷子吧!但是,时刻想念着敦煌艺术。这个时候我在读五代人的词,看到许多同敦煌艺术有关系的材料。记得有个学生来问我:《木兰词》的“对镜贴花黄”怎么个讲法?他说:我们看了若干书,都讲不出来。我说我从《敦煌图录》里看出来了。原来唐末五代的妇女喜欢剪些花鸟贴在脸上,譬如剪个蝴蝶、牡丹花,什么虫鸟之类,贴在脸上。后来我又在温庭筠的十八首《菩萨蛮》词(专讲妇女装饰的)中下工夫,拿敦煌文物来证明温庭筠的词,得到了说明。不过,我这个说法多少还是一种感性认识,还没有落到理性,等到我在三台做了三年多的研究工作,完成了《瀛涯敦煌韵辑》之后,才从感性转到理性。这里不单单是读读诗词而已,而是整个敦煌文物都在说明与中国全部文化有关系。因此,我转而搞历史,搞音韵学。这个时候,我完成了几个东西,一个是《瀛涯敦煌韵辑》,一个是敦煌传记,譬如关于敦煌王的传记,那时称陀西王,有两家:张家和曹家。我给他们作了很详细的注解,补了《唐书》和《五代史》。还写了一篇关于敦煌科学家的传。以上是我从事敦煌学研究的两个阶段,从艺术品慢慢地转入遗书。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以敦煌卷子为基础,到底有些什么结果,很难说。我也不敢说我取得的一些结果就完全成熟了,现在也还想加深、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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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五十年来的成果,一样一样地说一说,可能对从事敦煌学研究的同志有些帮助。我的成果大体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校录,即将敦煌卷子拿出来校对并抄录,有次序有系统地搞;一类是研究。校录工作往往为研究工作做基础,根据校录好的材料进行研究。但是,我的研究工作追不上校录工作,因此,现在还有不少校录的东西只能成为校录,没有法子进行研究。当然这也是直接与敦煌学有关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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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是为敦煌学而做的工具性的东西,譬如我把敦煌所出的佛教经典做了个统计,得了一个结果,对我们将来研究敦煌学可能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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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做了一些敦煌卷子的摘录。这些东西没有法子考证,而是为以后研究提供一种方便的。譬如说敦煌卷子有一个尺度:卷子多大、多长,每行多少字等,有一定规矩。这个卷子写完以后,最后写什么人写的,谁翻译的,也有一定规矩。我就把敦煌大德、敦煌写僧、敦煌寺观全部摘录下来,让研究敦煌的人,根据我的摘录,推测其他没有著录的卷子的时代。从哪个经生写的,可以知道这是哪个时代的卷子;从某个经典有这个人名字,可以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写的;这个经典是哪个庙宇的,只要看看这个庙宇的相同经典,就知道了,等等。所以,现在研究卷子的人,都可以利用我这个摘录做工作。这种校录工作很大一部分是工具性的东西,要稍稍多讲几句。编工具书这件事,我们研究学问的人,非做不可,可惜有些学人不大看得起工具书和编工具书的工作。回忆我的老师王国维先生,他每研究一种学问,一定先编有关的工具书。譬如他研究金文,就先编成了《宋代金文著录表》和《国朝金文著录表》,把所能收集到的宋代、清代讲金文的书全部著录了。他研究宋元戏曲,先做了个《曲录》,把宋元所有的戏曲抄录下来,编成一书。所以,他研究起来,就晓得宋元戏曲有些什么东西,哪个戏最早,哪个戏最晚,哪个戏同哪个戏的关系怎样,历史关系怎样,地理关系怎样,人物关系怎样,等等,都清清楚楚。他的《宋元戏曲史》虽然是薄薄的一本书,但是,至今已成为不可磨灭的著作。因为他的东西点点滴滴都是有详细根据的。所以,我也喜欢做工具书,我不怕人家笑话我:你这个专家为什么编工具书,做一个编工具书的人呢?我并不以此为耻,反而认为做工具书是我们每个学人应当负起的责任。如果我们每个学人都负起责任来做一些工具书的话,那么,好些工具书都可以及早做出来了。举一两个例子,顾颉刚先生在燕京大学教书,领着许多年轻同志做引得。这些引得,把某书的某个问题完完整整地显示了出来,我们现在都深得这八十一种引得的方便。我研究《楚辞》,也做了一个引得,因此,《楚辞》的每一个字共出现过几次,也是清清楚楚的。研究起来,把有关的全部很方便地找齐,《楚辞》里边的这个字,总共有几个意思,哪个是本义,哪些是后来变义,都可以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工具书是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做的,直到现在,我做工具书的兴趣也不减弱,甚至有许多东西,我干脆就抄录人家现成的。譬如我有一份刘师培先生著作的书目,就是把他做的书、文章,一条一条地抄录下来的。我要是做起文章来,就把刘师培先生这个东西翻开一看,材料都在一起,就拿下来了。所以,工具书是一定要做的,现在的情况,是太少了。在我们研究所里,要提倡这种风气,每人都要争取做一两本工具书。你是研究《周礼》的,就做《周礼》的工具书;你是研究《尚书》的,就做《尚书》的工具书。这些东西也是我研究敦煌学的基础,是我研究整个学问的一个极好的基础。我的书桌上,书目一大堆,大概有一尺多高,都是我自己抄的,虽然它不是真正的敦煌学研究,但是,我研究敦煌学是确确实实这样做的。譬如《瀛涯敦煌韵辑》这本书,写好以后,我把它分类摘抄,反切抄一个,小韵抄一个,大韵抄一个……抄了五六种。不久前来了一个进修生,要读《广韵》,我就把这一套东西给他利用,结果把《广韵》读通了,也是靠工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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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关于敦煌卷子的校录,大概有如下几种:一种是对经典的校录,以《诗经》、《尚书》为最多。关于《诗经》和《尚书》的校录,我差不多完整了,所有敦煌卷子都收在里头了。我的《诗经》校录,武汉大学有位教授要,我就抄给他了。他根据这个写了一本书,叫《郑康成毛诗笺》,所以说,这个东西是有用处的。《尚书》校录,我仍在做,要努力做成的。除了《诗经》、《尚书》而外,我还有《春秋左氏传》、《周礼》、《礼记》等校录,看来不能再继续了,没有这份精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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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是诸子的校录,集中力量搞《老子道德经》。所有敦煌《老子道德经》的卷子都抄录完整了,并且已经写成一篇两万字的论文,题为《〈老子道德经〉的研究》。关于《道德经》,下面还要讲,这里先提两件很有趣的事情。第一件是关于书名。《道德经》是现在的名称,几年前在山东银雀山发现汉初写本,不叫《道德经》,而叫《德道经》,倒转过来说的。这是一个大宝,我的一个朋友得知以后,高兴得很,写信告诉我。我说在敦煌卷子里已经发现了同样的情况。第二件是关于字数。据《史记》说,《道德经》是五千言。不少敦煌的《道德经》卷子,每章标有字数,合起来为四千九百九十九字,仅差一字。有人说应当是五千零几十个字,那么,太史公讲五千言的可靠成分到底在哪里呢?我认为靠得住的成分是百分之九十五,靠不住的是五千多俩字还是少俩字。可见,敦煌卷子可以证明史书的记载,这些都是很有趣味的东西,研究古籍的人遇到这样问题高兴得很,所以,我做校录是比较用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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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是《道德经》以外的道家经书。佛教有个《大藏经》,是把佛教经典汇集起来的大书,故叫“大藏”。杭州大学有过一部《嘉兴藏》,是在嘉兴刻的,这是最了不起的《大藏经》,两三年前被中国科学院宗教研究所调走了。这部书,据我所知,在全国只有三个完整的本子,其他都残了。这部书是明末人刻的,先在南京刻,后来在苏州刻,最后在浙江完成,所以,取名叫《嘉兴藏》,本名叫《径山藏》,俗称《嘉兴藏》,其雕版大概早就毁掉了。道教也有类似的书,宋代开宝年间刻过一部道家的藏经,称《道藏》。《道藏》收的藏经,当然分量也很多,但是,我在敦煌卷子里边,细细地找,发现有《道藏》还没有刻过的道经,就此做了一篇文章,叫《敦煌本道教佚经考》,引起国内学术界的重视。校录工作只是初步的,我对道教并没有研究,只是校录,校出了这篇文章,成为大家重视的东西,也是我做校录工作中自己比较满意的东西。此外,还有韵书的校录,我用了四个本子:一本是拍摄的照片,一本是抄录的内容,一本是写的提要,一本是做了框格。韵书校录是我最早完成的敦煌学研究工作,汇集成了《瀛涯敦煌韵辑》二十四卷这部大书。校录中有很多很有意思的问题,如韵书卷子中有一卷,就是王仁昫那一卷,一个地方有一点胭脂,我很奇怪:为什么卷子上会有胭脂呢?问了很多人,都弄不清楚。我看过的卷子大概有六千多卷,没有发现第二个有胭脂的卷子。那时我在四川三台,和我爱人是两张桌子两块砚,她讲:这个东西是否有道理。从此我就注意了。翻了唐宋以来许多人的书,发现唐代宋代明代都有一个传说,说唐代长安有位女仙人,叫做吴彩鸾,每天晚上都要抄一部韵书,拿去卖给赴考的读书人,所以,吴彩鸾抄过若干部韵书。这番话假若是一个人写的,也不足为奇,但是,唐宋两代人都写,就连一生说话忠厚老实的欧阳修,在他的《归田录》里也说了这件事,就是说,他也相信这一传说。我认为有些道理,然后回想到这个卷子可能就是吴彩鸾抄的。于是,我着手研究为什么会有这个故事。我研究了唐代读书人的风气、唐代妇女的风俗习惯、唐代的考试制度,等等,写成一篇论文,就叫《吴彩鸾书切韵事辩》。大意是这样:唐代妇女的性格不像宋以后妇女那样软弱,倒是很精明强干的,肯定有这样一部分人,帮助丈夫出去考试,写一部韵书给他带去。唐代人考试一定要做诗,做诗一定要做长律,做长律背不了那么多的韵,要家里人帮他写一部韵书,带着进考场。所以,并不是说她每天晚上写一部韵书,每天晚上写一部韵书是文人好奇,故意扩充的,而是说有一个女人。这个卷子的字像女人笔迹,非常秀丽,不是男人手笔。唐代写经人很多,三万卷都是男人写的,都是和尚道士写的,只有这个卷子是女人笔调。所以,我就肯定这件事情是有的,不过,唐代人喜欢吹牛,所以,唐代传奇把稀奇古怪的故事传给大家,那时风气如此。确实有一个妇女写了这样一部韵书,给了丈夫去考试,流传下来就成为“女仙”。这件事情可以说明:我们每研究一样东西,一定会牵涉到若干问题。在我们文化史上要有一点发现是不容易的。抓住一个敦煌卷子,可以做一辈子工作。我有一位年轻朋友,让我给他选一个卷子,他研究了三十年,还不敢肯定。这个卷子是说一个庙子里的经济,今天某佃户借了几升米,若干年以后,这个人还了好多米;某人又借了多少银子,后来又怎样……就是这样一批账目。我叫他去研究唐代寺院经济同整个社会经济的关系,他写成了一篇论文,比较草率。我说你很多东西还不了解:你了解唐代的僧祇律吗?你了解唐代寺院里的田地是不纳税的吗?他又从头到尾翻“两唐书”,花了两年半的工夫,文章作了修改,结果还有较大的欠缺。我说除此而外,你还没有比较,应该拿这篇文章同其他材料作比较。现在仍在修改中。所以,我们在文化史上做一件对我们文化有所帮助的事情,真是不容易。真正要做好这样一篇文章,要花一辈子的精力。假如把这篇文章做好了,唐代整个经济制度里边最重要的经济组织部门也研究清楚了,这就是对我们文化史的大贡献。向达先生写成《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这部书,我很赞赏。后来,给他提了个意见,他也回了信。我说:你的书好得不得了,但是,我希望你在这里边选两个突破前人的问题,深入研究,使第二个人不能在你这上面添加一分材料,这样的文章写上两三篇就够了。他对我的意见非常赞同,他说:那么,你看我这本书还是本通俗书。我说我不敢说是通俗书,但是,我们更需要你做更详尽更精深的一两篇文章,我们没有第二个人能反驳你了,文章就算做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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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研究敦煌学是如何开始的呢?七七事变的前两天,我从莫斯科经西伯利亚,过伪满洲国回到北京。我是逃出来的,那时候许多朋友劝我不要走这条路,和我同路的人有一个遇害了,我还好,总算冒险回来了。不过我带回来的东西在满洲里被日本人全部拿走了。幸而关于敦煌学的这部分材料以及许多考古学的材料没有带在身边,而是由一个公司给我寄回来的。到北京后,本来准备在北方教书,但是,情况不对,老朋友都劝我到南方来。就在我离京到天津的那天,卢沟桥事变发生了。天津站的站长也是我的老朋友,他要我赶快走,说这两天天津也要发生事情。因此,我赶快到南方来,不几天,果然卢沟桥事变又发展了,上海也开始抵抗了。于是,我带着从法国运回来的书和照片,在苏州一个小旅馆里,做起校书工作来。这与我搞敦煌学以及后来的发展很有关系,在当时条件下,这是我搞敦煌学的一个试验。我用国外所得的敦煌材料,同国内已发表的校对。第一件工作是校对刘半农先生的《敦煌掇琐》,对校的结果,使我无法继续下去。刘先生这部书原是中央研究院刻的,错误很多,仅S. 2011卷,即王仁昫《刊谬补阙切韵》一种,全卷共一千一百行字左右,可是,我校出来的错误竟有二千四百条之多。校完此书以后,我打定主意,将敦煌卷子里的韵书部分进行全面整理,这是我研究敦煌学的第一件工作。东北大学从北京搬到西安,我跟到西安;后来又从西安搬到四川,我又跟到四川。《瀛涯敦煌韵辑》的稿子就是在那里搞出来的,花了整整三年的工夫。全书分二十四卷,是郑振铎先生给我印的,他当时是上海出版公司的老板。我花了三年工夫,得到的收获是什么呢?我发现近来所有研究中国古代韵书的人基本上都用《广韵》这部书,原来《广韵》以前的韵书都亡佚了。我这部书刚好填补这个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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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我又写成一本《敦煌志》,由于分量太大,没法印出来。后来将总论部分改写成白话,单独出版,书名就叫《敦煌——伟大的文化宝藏》。这是我最早的成书,而《韵辑》是第二本。《敦煌志》除了总论以外,多已散失。为什么呢?我在西安时,把文稿寄往成都,不久就得到邮局通知,说有一条船在汉口至重庆之间,被日本飞机炸了。我寄出的文稿也蒙受大难,喂了鱼。后来我把留下来的零零碎碎的稿子汇集起来,收在《敦煌学论文集》中。《敦煌志》虽然早损了,可是,我至今念念不忘,因为它收集了敦煌卷子中关于文学方面的卷子(包括词、变文)以及历史材料、社会材料,是很费了一点工夫的。抗战胜利后,我到了上海,才看到日本大谷光瑞编的《敦煌文集》,觉得可补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更惋惜《敦煌志》的亡佚了。将来有机会,我可能再补,但是,看看现在的身体,恐怕不大可能了,因此,希望别的同志能把这个东西补起来。体例、规格,都存在于我的心里,假使哪位同志愿意做这个工作,我把我的规格告诉他,我的材料也可以提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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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学论文集》又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此书共收论文三十八篇,已交上海古籍出版社,不久就可以出版。集中收集了我所有关于敦煌学的文章,其中不少是专门研究,也有作为工具书性质的文章。譬如《敦煌学私议》,就是关于研究敦煌学的详细规划。“三录”即敦煌高僧的《名字录》、敦煌抄卷子人的《名字录》和敦煌的《寺观录》,根据“三录”,可以核对全部的敦煌材料。譬如根据人名可以断定卷子的时代;根据庙子的名字,可以看出这个庙子在什么年代存在;看见写僧的名字,也就知道这个写僧是哪个时代的。所以,“三录”可以帮助我们给卷子断时代。我们研究学问的第一件主要事情就是要弄清楚研究对象的时代,不然的话,这个东西研究出来,还可能有问题。《正俗字谱》说明在唐以前的韵书就有正、俗字了。将来我们搞文字学,可以根据这个字谱来分辨正字和俗字。《敦煌学论文集》里,至少有五分之一是这些工具书性质的文章。我可能还没有做完,因为我当时得到的卷子只有伦敦、巴黎和柏林这三个地方的收藏品,至于日本和苏联的卷子,我都没有见到。那么,将来研究日本、苏联乃至其他别的地方的卷子,也可以参考我的这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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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集子里专题性的研究文章约分两种:一种是关于韵书的考证;另一种是关于历史材料的研究。后者重要的文章有四篇,简述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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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是讲敦煌王张议潮父子的事迹的。我根据唐代的资料及近代人的研究成果,替他们作了一个详细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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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是关于敦煌王曹家几代人事迹的。我也替他们作了一个详细的传,而且还列了一个世系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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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家族确实在我国历史上起过一定的作用。他们在我国的西北地区,同周围的兄弟民族接触甚多,在唐五代,中原没有受到什么干扰,可能与张、曹两家在敦煌那个地方看守大门有关。同我们的历史文化有这样大的关系的两大家族,应该详细给他们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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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文章是《补〈五代史·方技传〉》。关于科学的史料,敦煌卷子里极少,不过,也发现了几个“历”。敦煌这个地方原来是自己颁历的,它有一个特殊的历法,作者叫翟奉达。我认为他是个了不得的人,于是就写了这篇文章。写成后,听说向达先生也在写这个人,于是,与他通信,问他是怎么写的。原来他是根据翟奉达的历史,来考证敦煌这个地方同翟有关系的人士以及当时的社会情况的。关于历书,虽然也说了一点,但是,没有我这样完整,所以,我们两人是可以互相补充的。我的文章,他想要,我就给他看了,结果佚失了。我很想恢复这篇文章,可是,老底子只有一些卡片,“文革”中又几乎损失殆尽。为了写成这篇文章,我曾翻阅了中国历代的若干历书、史书,从而发现翟氏编著的历书是很有特点的,以至宋代以后的历书都吸收了它的成果,故而,在中国文化史上,它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努力补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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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是关于文学的。在敦煌洞窟中发现了南朝宋代和尚智骞的一个残卷,他是用楚国的语音来读《楚辞》的,因而,他的这个卷子在国内成了大家注意的东西。最早研究它的是王重民先生,不过他只写了叙录,没有怎么深入。深入的是闻一多与周祖谟两位先生,他们两位的文章,当时我没有见到,到了解放以后,来到杭州,才看到。不过以前我虽没有读过闻先生的文章,但是,他给我讲过。那时,他在西南联大,我也在昆明。我的文章,他看过以后不大愉快,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话同他的话许多是矛盾的,不过,他还是说:好吧!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现在看来,闻一多先生的文章自有他的长处,他写的东西有我没有说到的,但是,我也有我的是非,因此,这篇文章我保留下来了。四年前,《社会科学》杂志创刊号登了我这篇文章,编辑加了按语,说我这篇文章提出了三个很重要的问题。但是,我以为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他们没有讲到,那就是智骞的这个东西,在唐以前被认为是个了不得的东西,吹得太高了。闻、周二先生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而我不但没有这样认为,反而几乎否定它。这不是什么创见,只是这个东西在做书的体例上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同时又是我们后来研究《楚辞》的重要参考书。在这本书以前,人们都是以儒家的立场和观点来读《楚辞》的,到了智骞,他采用不同的学说,把《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奇奇怪怪的书拉来证《楚辞》,从而,在《楚辞》研究上形成了一个流派。关于这一点,《社会科学》的编辑同志没有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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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韵书,我的《瀛涯敦煌韵辑》有一篇文章,叫《切韵系统》,现在把它抽出来,收进《敦煌学论文集》。这篇文章说明了一点:我国已经亡佚了的《切韵》,在敦煌卷子中发现了,而且有几个卷子就是陆法言原书的抄本。这在研究声韵上是很重要的历史材料。不过,这部《韵辑》发表快三十年了,国内却很少响应,国外虽然有人响应,可是,也没有人像我这样重视它。我写好这部书以后,拿它同《广韵》核对,得出一个结论:《广韵》这部书是宋人杂采唐代诸家的学说凑成的,因此,其系统性和科学性都是不够的。说这个话是有点大胆的,因为有人迷信《广韵》这部书,可能会引出大的争论来。那很好嘛,要是我失败了,那就肯定《广韵》是了不得的书;要是我胜利了,那就说明我这部书是有用的。我有个脾气,就是我的学说希望有人反对,不希望人们完全赞同。反对不了我,我就成立了;反对了,你成立,这样学术上就有了一个定论。以上就是我的《敦煌学论文集》的简介,它是我研究敦煌学的第三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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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本书是《老子道德经卷子的研究》。关于《老子》的卷子,我看到的几乎可以说完整了,日本和德国都没有这个卷子,只有法国和英国有。顶好的卷子是伯希和拿走的,伯希和这个人对汉学的研究很深,所以,他拿去的卷子都是非常精致的。我对他很讨厌,但是,又佩服他。为什么呢?他治学很严谨,书也读得很多。有一张他盗窃藏经洞的卷子时的自拍照:他蹲在洞窟里,面对许多经卷,正在蜡烛光下一件件地翻检……他告诉我,他拿去的卷子在所有敦煌卷子里几乎都是最好的。所以,我们今天研究敦煌卷子应该以在巴黎的卷子为基础。过去说这话是要招大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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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卷子的纸质、墨色、写的情况都有很大的差别。《道德经》卷子的纸几乎都是非常讲究的,特别加工过的,纸质硬实,至今一千多年了,拿出来还会发出吭喳吭喳的金石声。并且,每一个字都写得好,我们后来的一些字帖,就采用敦煌的《老子道德经》卷子的。佛教经典的卷子后面不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写僧的名字,而《道德经》卷后的写僧都是有名的,甚至有几个是高僧。这是件很特别的事情,和尚来写《道德经》,而且是在唐代儒、释、道三教斗争很严重的时候。其实,也不足为奇,因为唐代帝王自称是老子之后,关于这一问题,今天暂且不去论是非。但是,唐代帝王尊崇老子,会不会影响当时的寺庙呢?会不会引出一些捧场的和尚来抄《道德经》呢?我想是有可能的。因此,《道德经》的卷子抄得极好,校勘得非常认真,如果一个字有点小毛病,就用黄颜料把它涂掉并改正过来。除了儒经中有时有这个现象外,其余的经卷都是没有的。《道德经》的卷子数量不多。在敦煌也发现了其他道家经典,就写得马虎了。譬如《庄子》在六朝以后,常与《道德经》一起,而被称为《南华经》,就没有《道德经》写得好,纸差,字也差,校勘也差。《道德经》写得最好,除了上面所讲的外,大概还有以下的原因。唐太宗以后,道家的势力慢慢地大起来了,佛教内部腐朽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许多庙子里养起兵和娼妓来了。和尚骄横跋扈的情况,在唐代的文献中屡见不鲜,而道家却少见。道家兴起之后,绝对禁止这些东西,因此,民间对它的信仰还在,而对佛教的信仰则大大地减少了。这时,佛、道互相敌视,互相攻击。其实道教有许多是抄佛经的,其目的是让民间知道,佛教的那一套,我道教也有,从而劝大家不要相信佛教。到了五代末期,道教大兴,因而,当时《道德经》写得好,与佛、道自身的情况也是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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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项研究成果,也简要地说一说。一项是关于儒家经典的辑录与研究,我把重点放在《尚书》和《诗经》这两部书上。《诗经》的研究在我的《敦煌学论文集》里已有了一个提要。大体说来,现在所传的《诗经》,同敦煌本的《诗经》有很大出入。现在传世的本子收集了其他所有注家的注,使《诗经》好读一点;而敦煌本在语法上似乎不大相同,文字也很有差别。传世的《诗经》顶早可能是宋代的刻本,可能是经过宋人修改过的,而敦煌本的《诗经》和《尚书》的许多字比我们现在传世的本子好。但是,好尽管好,却不通俗。宋代人读《诗经》和《尚书》,可能看到原先的刻本,以为字太艰涩,便改为通俗字。这样一改就糟了。因此,我们可以根据敦煌卷子的《尚书》和《诗经》来校对我们现在所传的本子,这当中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尚书》、《诗经》的敦煌卷子,国内学术界要的人很多,我有工夫就抄一点给他们,《诗经》卷子,抄给黄焯,《尚书》卷子抄给顾颉刚。但是,现在看到的顾先生关于《尚书》的论著,却没有引用,大概是篇幅所限的原因吧。将来我有精力,要填补这个空白的,假使精力不济,也要指导一个学生替我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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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项是《莫高窟年表》,即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原是七十万字的稿子,前面还有两百多幅图片,都是莫高窟最重要的图片。底稿是用毛笔写的,写得规规矩矩,如果哪个规模大一点的图书馆要的话,我就送给他们作藏书,因为我自己也没法子保存。这本书我原来打算把敦煌卷子里有年代可考的,按年代编排。这样一来就能很好地看出各个时代的风气,看出各个时代对不同经典的重视情况。譬如在唐明皇时,《金刚经》、《金光明最胜王经》是特别重要的,而它们在别的时代就不大重要了。这是我写这部书的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是,把中国历史上同宗教有关系的材料补进去。譬如唐明皇时,儒、释、道三家是如何斗争的?我把历史上有关的材料找出来,附在唐明皇时代的敦煌卷子后面。如唐明皇自己给《金刚经》加注,给《孝经》加注,给《道德经》加注,显然是想调和儒、释、道三家,让全国在他的调和思想下安定下来。这些历史材料,我都附在有关的敦煌卷子后面。又如有一个卷子是王羲之那个时代的,于是,我就把王羲之的生卒年月,生平事迹以及他写的《兰亭序》都抄录出来,附在这个卷子的后面。又如某个卷子说某一时代颁布了僧祇律,就在它的后面把僧祇律的详细内容附上。又如某一个卷子为一个日本人详细考证过,我就把这些考证文章翻译过来,附在这些卷子的底下。这样一来,所附的材料很多,我想对了解中国的文化史是很有帮助的。但后来出版社的同志认为太复杂了,为了简便起见,于是就把这些附录全删掉了,只剩下一些敦煌卷子。《莫高窟年表》也就只有骨架,没血没肉了,书名也只得改成《莫高窟资料编年》。那些被删掉的附录,全部毁掉了。“文革”中,几次被抄家,连稿子也抄走了,看来恢复原样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我把这个被删的残本送到上海古籍出版社,今年即可出版。这本书现在只有一个用处,即作为工具书来用。不过用它时,要先查索引,看看有没有你要查的东西,然后再看看我的文字,这样一来,这一缺陷就可以弥补了。上海古籍出版社能帮我印出来,我得感谢出版社对学术的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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