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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40 不过在1935年,旧世界真的开始结束了。一天早上六点钟,年过七十岁的尼古拉斯爬上房子旁的梯子去抓家里养的鹦鹉,因为鹦鹉被卡在屋顶大水槽上防止芒果树叶掉进去的麻布里。他不知怎么失足跌到地上,几乎无法呼吸。玛歌记得每个人都在尖叫:“他摔下去了!他摔下去了!”[57]从那时开始,本来还算健康的老人健康状况急速恶化。在这个时候,偷看医生为外公看病的贾布看到外公靠近大腿根部的地方有一个弹痕,一个不可否认的战士印记。可是,这个老战士跌倒之后一蹶不振。他开始用手杖走路、病痛不断,不久就去世了。发生摔倒的意外之后,他们不再在镇上散步了,小男孩儿和外公之间最重要而基于安全感的魔法也开始凋谢。上校甚至要让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和路易莎代表他去收税和其他费用,对他的自尊而言,此举必定是很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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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42 1936年年初,贾布转到阿拉卡塔卡的公立学校[58],突然对阅读认真起来。他的外公和费格森小姐已经启蒙他的学习,如今字典开始发号施令。然而,最刺激他想象力的一本书是他在外公的旧行李箱里找到的《一千零一夜》,这本书似乎影响了他如何诠释当时在阿拉卡塔卡大部分的经历,部分类似波斯市场,部分类似大西部。因为书的封面不见了,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知道这本书的书名。他发现书名的时候,想必在有异国情调的神话《一千零一夜》以及更具当地气息、历史性的“千日战争”之间做了联想。[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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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44 如今上校成了真正的废人,加夫列尔·埃利希奥觉得自己可以再度申请两个寄养孩子的权利。因此,纵使贾布刚学会读写没多久,正感受到这份魔力,但他爱冒险、坐立不安的父亲就已决定要把整家人带去辛瑟,他自己的出生地。这次也包括贾布。这位他几乎不认识的男子已经决定儿子主要的特质是天生的骗子,这个孩子“去一个地方,看了什么东西,回家来讲的完全是不同的故事,他夸大一切”[60],这个男人把他从家里、外公外婆和妹妹玛歌身边带走。1936年12月,这位生来只会空谈、令人生畏的父亲带着贾布和路易斯·安立奎先去辛瑟探路,查访那里发展的可能性是否比越来越惨的阿拉卡塔卡要好。[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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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46 加夫列尔·埃利希奥让两个男孩和当地的教师一起读书,但这些课程并不为权力单位所认可,贾布又损失一学年。难怪他最后决定往小修改自己的年龄以弥补所有失去的学年。如今,两个男孩开始认识多彩多姿的祖母阿尔赫米拉·加西亚·帕特尼那,四十多岁的她仍然未婚。她十四岁生下加夫列尔·埃利希奥之后,至少又和三个男人分别生了六个小孩儿。“我现在了解到,她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六十年后,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她是我所认识的最自由的心灵,她总是多准备一张床,让想要与人分享的人使用。她有自己的道德标准,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当然,我们以为这在当时是很平常的。她的几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叔叔,他们比我还年轻,我以前还和他们一起玩儿,我们会出门去捕鸟之类的。我从来没有多想,那就是我们所在的社会。当然,当时的地主会诱惑或强暴十三岁的少女再抛弃她们。我父亲和一家人长大之后回去看她,她当时四十多岁,他发现她又怀孕时非常生气。她只是笑了笑说:‘有什么好气的?你以为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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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48 虽然他晚年拿这件事来开玩笑,然而对于这次的停留,贾布的回忆是破碎的,也无疑是痛苦的。不难想象离开生病的外公使他焦虑,受到较不风光那一边家族的文化冲击。如同阿拉卡塔卡一般,辛瑟是个小而密集的城镇,有更大的中央广场,一如往常像结婚蛋糕般的教堂,一样有玻利瓦尔的雕像,居民大约九千人。这里的经济收入主要来自家畜、米、玉米。和大多数畜牧地区一样,政治氛围基本上是保守派。人称阿尔赫米拉祖母为“西美大娘”,她住在斜坡广场上一栋小小的两房木屋里,离主要广场很远,房子漆成白色,棕榈叶做的屋顶,她所有的孩子都是在那里出生的。[63]这样的体验必定让贾布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已经不再是马尔克斯上校所保护的小孩儿,必须适应他那些非婚生叔叔、堂兄弟们比较狂野的生活方式,更别提他自己叛逆、日渐鲁莽的弟弟路易斯·安立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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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50 同时,在阿拉卡塔卡的家里,生活也越来越困难,在1937年3月初达到极限。意外发生的两年后,马尔克斯上校在圣玛尔塔死于支气管炎,他一直没有从1935年梯子上摔下来的意外中复原。1937年1月21日,老人因为在他家去世的姐姐韦内佛列妲就已悲痛不已,我们只能想象他至爱的“小拿破仑”离开对老士兵的精神有什么影响。1937年年初,为了做喉咙开刀手术,他的儿子胡安·迪奥斯把上校迁到圣玛尔塔。3月他染上肺炎,于3月4日去世,享年七十三岁,葬于另一个英雄玻利瓦尔去世的城市,在他的教堂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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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52 马尔克斯上校于同一天下葬于圣玛尔塔市民墓园,《 国家报 》(El Estado)以短暂的讣闻记载了他的去世。玛歌清晰地记得圣玛尔塔的葬礼: “我哭了一整天,可是贾布和我父亲,还有路易斯·安立奎都在辛瑟,只为了他的另一次探险。贾布好几个月后才回来,所以我不记得他的反应。然而那一定是很深很深的悲痛,因为他们深爱对方,他们是不可分离的。”[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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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54 在辛瑟的贾布是间接听到父亲和祖母的对话,才得知这个死讯的。许多年后,他会说自己听到消息时哭不出来,只有长大后才了解到老人对他的重要性。他甚至轻描淡写地说:“我有其他让我担心的事,我记得当时我有头虱,觉得非常难为情。以前,他们说你死了头虱才会离开你,我记得自己很担心:‘完蛋了,如果我现在死掉,每个人都会知道我有头虱!’所以在那样的情况下,外公的死讯不可能为我带来太大的影响,我主要的忧虑是头虱。事实上,我在后来长大之后才开始想念外公,我无法找到人代替他,因为我的父亲从来都无法真正取代外公。”[65]这样突兀的回忆和挑衅、夸张的语气,是他典型而间接地表达个人情绪的方式,不仅清楚地否认,而且隐藏着一个更简单、更残酷的事实——在这个痛苦而时常无法理解的童年里,他最爱的人、所有智慧的源泉、所有安全感的根本,他始终无法好好地哀悼他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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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56 如今,他被新的核心家庭所围绕,他真正的家人,他小时候离弃他的家人已在身边,但贾布就像个孤儿一样。1971年4月,在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前回答记者关于外公的死,加西亚·马尔克斯带着他独特而残酷的夸张:“他死的时候我八岁,从那之后,我的生命中再就没有发生过重要的事,一切都很平淡。”[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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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58 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带着两个男孩儿暂时回到阿拉卡塔卡,说服路易莎到辛瑟加入他们。路易莎坚定地表示她对此行一点儿也不热衷。在1993年她告诉我:“我不想去。想象一下,带着一家子的幼儿以及我们的家当,坐火车到谢纳加,换坐船到卡塔赫纳,再坐车到辛瑟。可是,我总是做他想做的事,而他是个伟大的旅行家、探险家。所以我们租了两辆卡车,路易斯·安立奎和贾布坐在第一辆,他们的父亲坐在第二辆,路上还翻了一次车。”[67]只有他们最近刚结婚的表妹莎拉·马尔克斯留在阿拉卡塔卡的旧房子里,陪伴特兰基利娜和法兰希丝卡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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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60 对于这些家族命运的改变,玛歌的回忆很苦涩:“我们在外婆家一直住到开始缺钱,然后,她必须用小胡安舅舅寄给她的钱,接着决定贾布和我应该搬到辛瑟和父亲一起住……太糟糕了,从一个安静的环境搬去和魔鬼住在一起,与我的弟弟妹妹们,加上我父亲的个性既粗暴又聒噪。他永远不放过任何一件事。他以前打艾妲打得很凶,她都不在意,我想:‘如果他敢碰我,我就去跳河。’可是,贾布和我都不曾反抗过他,我们总是听他的话。”[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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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62 然而,他们在辛瑟的生活过得很糟,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投资牲畜,尤其是一群山羊,结果是灾难一场,他们一家人在几个月内就回到阿拉卡塔卡。加夫列尔·埃利希奥没有陪妻小走完全程,而是在巴兰基亚停留,在那里设法又开了另一家药店。在阿拉卡塔卡,其余的家人在家中的院子里把上校的衣服烧掉,贾布不知为何在火焰中看到老人重生。贾布慢慢地接受失去外公、外婆病倒的事实,外婆已经失去视力,因为失去结缡五十多年的丈夫而悲不可抑,同时,再加上令人敬畏的法兰希丝卡姑婆体力衰退,她和尼古拉斯在一起的时间比她的丈夫还要长。对贾布而言,这是整个世界的尽头,沉浸在自己甚至不认识的悲伤之中。如今完全身处多年前曾经抛弃他的家人之中,他很不情愿地重新融入阿拉卡塔卡其他孩子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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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64 路易斯·安立奎比较没有那么多思虑,也没有哥哥那么多的负担,他马上恢复了加勒比海家乡的生活方式,而超级敏感的贾布要在许多年后才有办法欣赏此地,他悲哀地怀念的不只是自己失去的世界,还有他错过的乐趣。两个孩子都回到男子公立学校,路易斯·安立奎回忆到,很快连吉卜赛人和马戏团都不经过这里了,正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家庭一般,许多人都准备离开:“连妓女都走了,那些在‘学院’执业的人,他们是这么称呼享乐之屋……自然的,我从来没有(进去),但我的朋友告诉我有关的一切。”[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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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66 许多许多年间,贾布心目中的阿拉卡塔卡比他鲁莽而吵闹的弟弟所记得的要黑暗许多,如同他第一本文学画像《枯枝败叶》所描述的。虽然很久之后,他已能温馨地谈到这个城镇。但他总是害怕回去,直到四十岁时才有足够的距离,通过以流浪汉冒险为题材的滤纸重新审视。然而,路易斯·安立奎从小就已经有这样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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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68 他们每个人的尽头都到了,如今,十一岁的贾布正要离开“那炎热、满是灰尘的城镇,我的父母向我保证我是在那里出生的,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梦到自己身在那里——天真、默默无名、快乐的模样。这样说来,也许我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我,也许会是更好的,只是自己永远不会写出来的小说里的一个角色”。[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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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70 [1]见《活着为了讲述生活》,pp.11-13,p.80,pp.122-125,关于这两位来访者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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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72 [2]同上,p.123,他让她说“你不记得我了”,但这可能算是个诗人打破规格的自由之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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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74 [3]玛歌是个不正常的小孩儿,她持续地嗜吃泥土直到八九岁的年纪。她可能启发了阿玛兰妲与洛卜嘉《百年孤独》中这两个角色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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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76 [4]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在马孔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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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78 [5]ElmicrocosmasdeGM,《卓越》杂志(墨西哥城),1971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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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80 [6]LeGrand,Frontier Expansion,p.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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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82 [7]玛格丽妲·加西亚·马尔克斯,摘录于盖尔维斯所著《加西亚·马尔克斯家族》,pp.60-61。很明显,玛歌与贾布是被宠坏的,如他在La conduerma de las palabras文中承认,《观察家报》,1981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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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84 [8]在阿拉卡塔卡大家都相信尼古拉斯在所谓的卡塔基塔区买下厂房并随后出租,而后成了一个“学院”,或者说是舞厅,在那里可以获得免费的酒与性。见Venancio Aramis Bermúdez Gutiérrez,Aportes socioculturales de las migraciones en la Zona Bananera del Magdalena(波哥大,November 1995,Beca Colcultura 1994,I Semestre,unpublished 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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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86 [9]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在马孔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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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16588 [10]见《活着为了讲述生活》,p.82,关于他一生都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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