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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04 (1) 《龚自珍己亥杂诗注》,刘逸生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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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09 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1705522211]
1705523310 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第九章 天池若有人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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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12 晚年的叶嘉莹仍然在太平洋的两岸不辞劳苦地往返飞行,她每年9月从温哥华飞往北京,再乘车回到天津的南开大学,次年3月则再从北京飞返温哥华。十四小时的长途飞行对于年轻人来说都是个不小的考验,何况叶嘉莹已经是一位八九十岁的老人了。1981年,叶嘉莹曾写过一首七言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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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14 一九八一年五月下旬,自加拿大西岸之温哥华飞赴东岸之哈利法克斯(Halifax)参加亚洲学会年会,会后至佩基湾(Peggy’s Cave)观海,有怀乡国,感赋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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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16 久惯飞航作远游,海西头到海东头。云程寂历常如雁,尘梦飘摇等似沤。谁遣生涯成旅寄,未甘心事剩槎浮。朅来地角怀乡国,愁对风涛感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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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18 那时她不过57岁,虽然已经开始利用假期回国教书,但那与她在“谁与安排去住心”、“余生何地惜余阴”(《向晚》1978)的沉吟寻思中所表达的情怀愿望,尚有相当的距离,因此她的乡愁也依然浓重。现在时间又过去三十几年之久了,当叶嘉莹再读到这首陈年的旧作,一定会与三十年前的自己有更深的共鸣。“云程寂历常如雁”,叶嘉莹频年的往返飞行常常都是孤身一人,还携带有沉重的书籍资料和随身行李,一切都是她自己独力完成。而她之所以如此坚持其初心和信念,真正能够理解体会的人其实不多,这才是所谓“寂历如雁”更深一层的意思。“尘梦飘摇等似沤”,叶嘉莹内心之中一直有一份追寻,有一份期待,可是她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忧苦和患难,在那似尘如梦的人生之中,她就好像飘摇海上的鸥鸟一样,承受着风吹浪打,而她的追寻期待究竟能否实现和完成,在当时看来还有不小的疑问。“谁遣生涯成旅寄”,命运安排她羁旅台湾,漂泊海外,所谓“一身萍寄,半世艰辛”,而她自己却“未甘心事剩槎浮”,她不甘心自己的年华生命都在羁旅漂泊之中耗散落空了,她要找到一个真正足以寄托停留的所在,可是这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呢?2010年3月叶嘉莹还留在南开时,温哥华的友人问起她返加的日期,她那时正在病中,于是就写了一首小诗作为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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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20 病中答友人问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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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22 敢问花期与雪期,衰年孤旅剩堪悲。我生久是无家客,羞说行程归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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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24 她此时已经86岁,对于人生早已是甘苦遍尝了。温哥华现在是天地闭藏的雪季,还是千红万紫的花时,叶嘉莹自愧不敢问讯,因为她风烛残年的余生所剩下的,真的只是“衰年孤旅”而已了。在这个世界上,她真正认同的是自己北京四合院的老家,那是她成长和生命的根,而这个老家早已不复存在,北京的两个弟弟也都早已过世了,她居住了几十年的温哥华,丈夫也已经去世了,两个女儿一个早因车祸逝世,一个远在东部,目前家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所以她才说“我生久是无家客,羞说行程归不归”,无论在眼前的天津还是彼岸的温哥华,她都只不过是一个客子而已,既然没有家,就无所谓“归与不归”的问题了。因为这首诗是在病中写的,“剩堪悲”的语气中不免过于低沉感伤,但叶嘉莹迟暮之年的人生体悟和情意怀思却并不止于“衰年孤旅”的悲戚自伤而已,她也同时为自己找到了“向上一路”。近年来随着年岁越来越大,叶嘉莹开始有回国定居的打算,她以为古典诗词与文化传统的根基血脉始终在国内,而承前继起和孕育新生的希望则在今日的青少年以及儿童的身上,这是她选择回国定居的主要原因。天津的气候环境无论哪一方面都无法和享有“世界花都”美誉的宜居城市温哥华相比,叶嘉莹的这一选择也显然不是从个人养老方面来为自己谋求考虑的。事实上,不仅她心中的故乡是精神意义上的,她梦中的家园也绝不在某个具体的地点。布克哈特(Jacob Christoph Burckhardt)说:“基本上,不论身在何处,我们都是陌生的访客。真正的故乡是由我们土生土长的地方、精神上的故乡,以及遥远思慕之处奇妙糅合而成的综合体。”(1)叶嘉莹魂梦之中的故土家园正是这样一个像陶渊明所说的,足以让自己“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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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26 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1705522212]
1705523327 1.迦陵:何惧扶摇九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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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29 叶嘉莹晚年并没有一般老人闲居坐享的清福和快乐,只要身体情况允许,她都尽量接受各种讲学与活动的邀请。每年春天回到温哥华,她又躲进U.B.C.大学亚洲图书馆自己那间窄小的研究室,开始研读和撰写新的论著。她每天为自己准备一份简单的三明治和水果作为午餐,然后开车前往图书馆,开始一天的研读和写作。等到傍晚黄昏的时候,她才开车回家。华东师范大学的李有强博士利用到U.B.C.大学访问的机会,曾经用摄像机记录下叶嘉莹一天的生活,那种孤寂和清苦的确是一般人难以忍受和坚持的。除此以外,还有更不为一般人所了解的,一直到晚年,叶嘉莹的肩上还担负着家庭的责任。2007年夏天,她困于家事的愁烦忙碌,几乎一度放弃9月回国的计划,而且她自己也已是84岁的老人了,那几年身体不大好,常常生病,所以内心之中也颇有“来日大难”的忧虑和感慨。这年6月她在温哥华写了两首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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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31 连日愁烦以诗自解,口占绝句二首,首章用李义山《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诗韵而反其意;次章用旧作《鹧鸪天》词韵而广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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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33 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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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35 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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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37 李商隐的诗说:“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2)他说自己每天都在风沙之中奔走,所追逐的不过是秋风里的断梗飘蓬,而他所要去的那个地方,“天池辽阔谁相待”,很可能是没有人在等待自己的,即便走到了,也不过是另一处孤独、寒冷、寂寞的所在而已,所以“日日虚乘九万风”,人生只能沉浸在失意落空的悲哀和困顿之中了。叶嘉莹以为像李商隐这样的传统士人的生平和理想,即通过考试、出仕做官来完成自己的这种追求和期待,都是有待于外,有待于人,自己的生命是等待别人来完成的。叶嘉莹小时候也读《四书》和儒家经典,受《论语》的影响尤大,但作为女性,她的理解和体悟集中在返己修身方面,而不在出仕治平方面,她一生所追求的都是一种自我的完成,一种“足乎己无待于外”的人生境界。她说“一任流年似水东”,她的“流年”还不是如一般女性那种“如花美眷,幽闺自怜”式的流年,而是现实的苦难与诗词的相伴所融汇凝聚而成的人生岁月。莲花虽然凋落了,然而“花落莲成”,就在它凋落的地方,孕育生长了莲蓬,莲蓬中结有莲子,未来还有可能开出新一代的莲花。叶嘉莹把希望寄托在后起的青年身上,如果他们的才华和理想果然是可以培养的,“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她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在等待着自己,为了这一份追寻和盼望,她不畏惧任何的困苦与艰难。第二首诗叶嘉莹用了自己2000年所写的《鹧鸪天》词的原韵,但也改变了原词的情意,原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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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39 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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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41 庚辰九月既望之夜,长河影淡,月华如水,小院闲行,偶成此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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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43 似水年光去不停。长河如听逝波声。梧桐已分经霜死,幺凤谁传浴火生。  花谢后,月偏明。夜凉深处露华凝。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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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45 叶嘉莹对于一切的痛苦和不幸都含容承受,而且她相信人是在痛苦不幸之中才真正成长起来的,传说凤凰可以浴火重生,这就好像人的生命在历经了磨难考验之后,达到了一种自我的完成和全新的境界。叶嘉莹对于古典诗词中的感发生命和文化传统有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感情,她希望自己“柔蚕吐丝”,终能见到“天孙织锦”,这是她晚年最大的心愿。这两首诗都是“连日愁烦”之中的自我宽解之辞,对于一个84岁的老人来说,不免故为壮语,而叶嘉莹内心之中其实还有更深隐的情思,于是一个月以后,她就又写了一首七言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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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47 梦窗词夙所深爱,尤喜其写晚霞之句,如其《莺啼序》之“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及《玉楼春》之“海烟沉处倒残霞,一杼鲛绡和泪织”等句,皆所爱赏。近岁既已暮年多病,更困于家事愁烦忙碌之中,读之更增感喟,因占绝句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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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49 已是桑榆日影斜,敢言辽海作蓝霞。暮烟沉处凭谁识,一杼鲛绡满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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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23351 叶嘉莹很欣赏吴文英描写晚霞的词句,而她自己越是到了暮年,就越与吴词中的某些意境有了更深的共鸣。辽海上的蓝霞是美好的,但又是即将沉没的,因而叶嘉莹乃说:“已是桑榆日影斜,敢言辽海作蓝霞”,她现在已经是桑榆暮景,风烛残年了,可是她所留恋的还不是自己残存的那一点美好而已,而是她贯彻一生的对于诗词和文化的那一份相思的情意。相传海中有一种鲛人可以泣泪成珠,还能织就最轻最薄最美丽的鲛绡,吴文英用词人的想象说那是“海烟沉处倒残霞,一杼鲛绡和泪织”,鲛人用自己成珠的泪水和残存的晚霞织就了一杼珍贵的鲛绡,叶嘉莹以为吴词所描绘的正是她暮年的体会和心情,所以她说:“暮烟沉处凭谁识,一杼鲛绡满泪花”。一般人只能看到肤浅的外表,比如叶嘉莹在诗词和学术上有怎样的成就,可是谁能真正知道她的那些诗词和论著是在怎样的忧患艰难、痛苦不幸之中写就的?叶嘉莹所留存下来的寄托着她对于诗词和文化上相思情意的那些作品和论著,正是她的“一杼鲛绡满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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