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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对于一切的痛苦和不幸都含容承受，而且她相信人是在痛苦不幸之中才真正成长起来的，传说凤凰可以浴火重生，这就好像人的生命在历经了磨难考验之后，达到了一种自我的完成和全新的境界。叶嘉莹对于古典诗词中的感发生命和文化传统有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感情，她希望自己“柔蚕吐丝”，终能见到“天孙织锦”，这是她晚年最大的心愿。这两首诗都是“连日愁烦”之中的自我宽解之辞，对于一个84岁的老人来说，不免故为壮语，而叶嘉莹内心之中其实还有更深隐的情思，于是一个月以后，她就又写了一首七言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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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窗词夙所深爱，尤喜其写晚霞之句，如其《莺啼序》之“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及《玉楼春》之“海烟沉处倒残霞，一杼鲛绡和泪织”等句，皆所爱赏。近岁既已暮年多病，更困于家事愁烦忙碌之中，读之更增感喟，因占绝句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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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桑榆日影斜，敢言辽海作蓝霞。暮烟沉处凭谁识，一杼鲛绡满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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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很欣赏吴文英描写晚霞的词句，而她自己越是到了暮年，就越与吴词中的某些意境有了更深的共鸣。辽海上的蓝霞是美好的，但又是即将沉没的，因而叶嘉莹乃说：“已是桑榆日影斜，敢言辽海作蓝霞”，她现在已经是桑榆暮景，风烛残年了，可是她所留恋的还不是自己残存的那一点美好而已，而是她贯彻一生的对于诗词和文化的那一份相思的情意。相传海中有一种鲛人可以泣泪成珠，还能织就最轻最薄最美丽的鲛绡，吴文英用词人的想象说那是“海烟沉处倒残霞，一杼鲛绡和泪织”，鲛人用自己成珠的泪水和残存的晚霞织就了一杼珍贵的鲛绡，叶嘉莹以为吴词所描绘的正是她暮年的体会和心情，所以她说：“暮烟沉处凭谁识，一杼鲛绡满泪花”。一般人只能看到肤浅的外表，比如叶嘉莹在诗词和学术上有怎样的成就，可是谁能真正知道她的那些诗词和论著是在怎样的忧患艰难、痛苦不幸之中写就的？叶嘉莹所留存下来的寄托着她对于诗词和文化上相思情意的那些作品和论著，正是她的“一杼鲛绡满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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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在“初识南开”讲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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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所体会的“足乎己无待于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关于她婚姻的不幸是她平生最不愿意也最难于在人前述说的，然而不论出于何种机缘和命运，她之在其中承受了痛苦和伤害则是真实的。她在写给友人沈秉禾先生的信中曾说：“一般女性皆莫不欲得一人以为依托，求人怜而不得，遂有自怜之悲，而我则愈在悲苦中愈不欲求人怜。即使我在平生遭遇大不幸之时，亦雅不欲在人前有所表露，此为差别之一。再则我并不停留拘限于小我一己之中，我对诗词感发生命之传承确实有一种‘盖棺事则已’的执着。你来函云‘毋须与天斗一日之长短’，所言诚是。我近年之所以不惜奔劳者，盖正因我自知时日已无多，是正有不得不斗一日之长短之不得已者在也。”叶嘉莹的确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和不幸，而她打破了小我的拘限，把自己的精神生命投注给了更加广远的文化理想，这也是一种“无待”。2008年5月，赵钟荪先生在温哥华去世，6月叶嘉莹写了三首七言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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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子仲夏感事抒怀绝句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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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流年六十秋，他生休结此生休。桑榆暮景无多日，漫说人间有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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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诵风诗动我思，有无黾勉忆当时。蓼辛荼苦都尝遍，阻德为仇信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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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将书卷解沉哀，弱德持身往不回。一握临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净无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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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48年3月结婚算起，叶嘉莹与丈夫共同走过了六十年的人生岁月，可她并未曾享受过一般人所羡慕的白头偕老的幸福，现在她自己也已是桑榆暮景，来日无多了，回想起六十年间的往事，还是不免有些遗憾和难过的。当她读到《诗经》上的“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想到当年结婚时赵先生正在失业生病、困穷潦倒之中，她真是抱着“黾勉同心”的愿望和丈夫一起离平南下，渡海迁台的。后来赵先生因为“白色恐怖”被关，蒙受了三年多的牢狱之灾，叶嘉莹也曾遭受牵连，带着吃奶的女儿一度被关押拘询，但她一直想方设法打听丈夫的消息，在人前忍受着猜疑和议论。可是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叶嘉莹当年在艰难困苦中和后来在羁旅漂泊中为了辛苦持家所做的努力并没有换来“同心”的回报，对于这一点，直到现在她也还是觉得很难过的。但她的确没有“求人怜”或者“自怜”，她把自己相思的情意都寄托在了诗词和书卷之中，在承受所有哀愁痛苦的同时仍然保持了自己的持守，尽了一切应尽的责任。赵先生去世以后，叶嘉莹在写给南开弟子的电邮中回忆了赵先生临终前的情景：“他伸出手来要握手，我就也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希望他走得平安。以前朱彊村曾有一句词说‘身后牛衣怨亦恩’，我现在可以说对此深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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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以为人在苦难之中才能真正成长起来，而如果一个人遭受了苦难，却只知道怨天尤人，自怜憔悴，甚至从此沉沦堕落下去，就白白经受了苦难，那才是更可悲哀的。在历经了人生的种种磨难以后，叶嘉莹对儒家“知命不忧”的修养和《庄子》中所说的“逍遥无待”与“游刃不伤”的境界，有了真切的体会和觉悟。1980年，她曾写过一首《踏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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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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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年春，偶于席上遇一女士云能以姓名为人相命，谓我于五行得水为最多，既可如杯水之含敛静止，亦可如江海之汹涌澎湃，戏为此词，聊以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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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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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个人还是时代的苦难，现实还是精神的苦难，叶嘉莹一生都经历了很多，但她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过自己在品格与理想方面的持守，没有放弃过自己应尽的一切责任。外表上看起来，叶嘉莹从大学时代的“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到台湾教书时期的羞涩拘谨，再到漂泊海外以至回国教书以后大家对她“共惊疏放异前时”，她的个性也曾有过不小的改变。但叶嘉莹的确有“如杯水之含敛静止”的一面，也有“如江海之汹涌澎湃”的一面，在这一“收”一“放”之间所不改变的，正是她的“寸心如水”。她是一个向内追求的人，所以尽管在局囿压抑之中，也能够持守自己。但一般人所不了解的是，她外表个性的这种改变是在历尽了人生的多少忧苦患难以后才逐渐完成的。《庄子》上所描绘的“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的姑射神人，还有陶渊明《拟古》诗中所写的“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的苍松，都从书中的典故和寓言内化成了叶嘉莹真切的人生体验。大家只看到她一向和愉平静的外表，而不知道她是历经了多少艰难困苦才走过来的。叶嘉莹是在师生关系中体会到了平生莫大的安慰，1948年顾随先生对她曾有过“分明已见鹏起北”的期许，2007年她自己也写下了“天池若有人相待”的瞩望，在古典诗词与传统文化的承前继起中，叶嘉莹是可以“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而不避惧任何的艰辛与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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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170552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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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荷缘：莲华凋处孕莲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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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的平生与荷花结合有不少的因缘，她出生在阴历六月，也就是“荷月”，父母告诉她那是荷花的生日，还给她取了“荷”作为小名，因此她从小对于荷花就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而荷花，也就是莲花，是常常作为佛法妙谛的形象出现的。佛教讲“悲智双修”，叶嘉莹从小与荷花的这一份因缘，或许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种下了慈悲与智慧的种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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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很早就对人世之间的生死无常有了认识，后来经历了抗战沦陷，父亲的远隔与母亲的去世，她对人生世象更是有了切身的体验。她天性从小就喜欢追索人生的终极问题，当知识初开，却蓦然发现人世间原来竟有着许多的悲哀和缺憾，叶嘉莹内心之中就引发了不小的困惑，也兴起了一种特有的情思。当时李商隐的一些七言绝句，就常常使她低回不已。比如“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似乎人生对于悲哀和痛苦无所逃遁，只剩下凄然长恨而已。再比如李商隐还有一首与荷花以及佛教有关的诗也深深留存在了叶嘉莹年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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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臻师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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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其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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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以为人生苦海，大家都迷失在过去和未来无止尽的因果之中，懵然不悟。世界上充满了罪恶与苦难，而佛是拯救世人脱离苦海的，所以李商隐问：“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什么时候苦海中的众生都能得到度脱和接引，世界上的罪恶与苦难都能得到洗涤与救赎呢？这当然是佛教的说法。而叶嘉莹之所以被打动，除去这首诗用以表现的形象是莲花以外，就是它所描绘的理想。我们的世界果然有这样一个值得盼望的未来吗？叶嘉莹虽然很早就经历了与家人的生离死别，但她并不是一味耽溺沉浸在个人的悲戚痛苦之中，而真能以一身所受，推悯大众之苦，从一己的遭遇中看到了人世之间普遍的共相。因此从少年时代开始，叶嘉莹的个性就是很悲观的，而且是一种极深刻的大悲观，与此同时她的理想和誓愿又是极高远的，超越了个人的祸福与得失。1940年夏天，16岁的叶嘉莹写了一首《咏莲》的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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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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