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531972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华盛顿并不是单纯从道德角度看待奴隶制问题的。正如他自己的奴隶和妻子名下的奴隶互相联姻一样,在他的脑海中,良心上的诉求也和个人利益的考虑纠缠在一起。应该承认,他的思想确实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变化,逐渐认识到对人的奴役是很不道德的。但当贵格会的批评家要求他按照这一原则行事时,他却一直没有接受建议。当然了,贵格会在战争期间就一直是和平主义者,他们的理想主义完全无视现实的复杂性,假如当初华盛顿追随了他们的指引,那么很有可能所有人到今天都依然是英帝国的臣民。
1705531973
1705531974
其次,他考虑奴隶制时一直坚持现实主义角度,认为理想本身永远不应该出现在具体的议事日程中。实际上,他将理想主义的规划与感情用事的幻想联系在一起,相信它们就好比相信殖民地人依靠美德就足以战败英帝国,或者相信法国革命因为目标高尚而必定成功。毕竟,华盛顿最初操心奴隶制时,更多的是出于经济上、而非道德上的原因;也就是说,它是一种没有效率的劳动制度,很不适应18世纪60年代起芒特弗农庄园试行的多样化经营模式。独立战争期间,华盛顿曾经接受了武装奴隶的建议,并允诺给服役至战争结束的奴隶以自由,但即使在这个时候,道德上的考虑也让位于更重要的需求:因为大陆军急需战士。同样地,就任总统期间,他私下里承认奴隶解放的道德正义性,却又反对联邦政府的逐步解放奴隶计划,因为这一计划有可能导致新生不久的国家出现分裂的局面。华盛顿并非对理想完全无动于衷,但他对任何超越现实力量之上的理想主义计划都保持着深深的怀疑。我们也许会为他在道德方面表现出的沉默感到遗憾,但必须承认,那正是他那同样顽固的现实主义立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是作为总司令还是作为总统,这一品质都被证明是十分可贵的,实际上已经成了华盛顿的独特标志。
1705531975
1705531976
另外两个因素也提醒我们不要对华盛顿的废奴动机加以明确的道德解释。首先,华盛顿有强烈的控制欲,在这个例子中就表现为迟迟拖延奴隶的解放,直到他确信自己的经济独立已经获得了保障。华盛顿用了一生的时间来获取巨大的地产,因此除非出于无奈,否则他非常不愿意放弃这些土地。举例而言,西部土地的出售必须符合他所期望的公平价格。解放奴隶的决定也必须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是在他发号施令以后才执行的。要让他放弃一生的积累并不容易,因为这就意味着要摆脱原有的社会等级观念,而那种观念曾经支持他登上了弗吉尼亚乃至整个国家的权力顶峰。
1705531977
1705531978
为了找回两个最有价值的奴隶:厨子赫拉克勒斯和玛莎的贴身女仆奥娜·贾奇(Ona Judge),他曾经不惜任何代价——这两个人都是在他临退休之前逃走的。赫拉克勒斯出走之后,他派出了猎奴人,并告诫说一定要悄悄行动,“因为如果赫拉克勒斯察觉到了一点风吹草动,他立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证明这个警告很有先见之明,因为赫拉克勒斯确实逃过了追捕,一直以自由人的身份活着,可能定居在费城。华盛顿还花去了3年的时间,试图将逃到新罕布什尔的奥娜·贾奇抓回。在那里发现了她以后,华盛顿曾劝说她主动回来,但后者坚持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有可能,那就是华盛顿同意他去世后让她获得自由,华盛顿则一口回绝。“与她达成这样的妥协……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断言,“原因显而易见。无论我多么支持渐进式解放或一次性解放(只要后者在眼下是更为现实的方案),它都不可能是一项权宜之计或是以不成熟的考虑来应付不忠者。”不过奥娜·贾奇逃过了追捕,一直在新罕布什尔过着自由的生活。
1705531979
1705531980
废除奴隶制需要考虑的另一个阻碍因素是玛莎。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如果有的话,它们也随着华盛顿死后烧掉的那些信件而灰飞烟灭了——但有理由相信,玛莎并不像丈夫一样,对奴隶制有着原则上的憎恶,也并不同意他的解放奴隶计划。正如前面所说,该计划影响到了她所继承的奴隶,而她一直想要将这些奴隶作为自己遗产的一部分,传给卡斯蒂斯和丹德里奇家族依然健在的继承人。(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说,玛莎实际上并不拥有这些奴隶。它们是卡斯蒂斯地产的一部分,必须传给她的后代。)华盛顿不愿意以更加公开的方式讨论解放奴隶的决定,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它是一个棘手的家庭内部问题,因为假如华盛顿去世,玛莎的地位及其对财产的控制权就都成了问题。
1705531981
1705531982
1705531983
1705531984
1705531986
华盛顿传 遗嘱和梦境
1705531987
1705531988
晚年的华盛顿是如何写下遗嘱的?关于这一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故事来源于玛莎给一位不知名收信人写的一封信,信中说,1799年9月的一个夜晚,华盛顿突然把她叫醒,并向她吐露了自己刚做的一个噩梦。在梦中,玛莎去世了,华盛顿认为这预示着他自己也时日无多,他似乎也应该开始着手安排后事了。因为华盛顿的遗嘱是他最具有历史意义、最体现个人性格的文献——甚至可以认为,它比告别演说还要发自内心——因此人们总是倾向于以戏剧化的方式解释它的起因,认为这是由于一场梦而促成的。然而事实却是,叙述了这个故事的信件本身几乎肯定是伪造的。即使这封信是真实的——要知道1799年秋天玛莎病得很严重——它也不能解释华盛顿起草遗嘱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遗嘱早在那年夏天就已经拟就了。
1705531989
1705531990
这一次,既没有汉密尔顿,也没有利尔来帮他打草稿。从6月到7月,华盛顿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亲手写下了每一个字,在总共23页纸上都仔细签上了名字——但是由于疏忽,有一页被漏签了——以保证后人不会怀疑这份声明的准确性。虽然他知道自己在世的时间不多了,但此时他并没有生病,因此无论有没有做梦,我们都找不到一个特别有说服力的原因,来解释他料理后事的动机。考察遗嘱的内容,我们可以对他过去5年内经营地产的计划有一个更好的理解。华盛顿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为了解放奴隶,他那积累财产的计划受到了阻碍,一直停滞不前。起草遗嘱是以某种方式保证,如果他生前不能实施计划,死后也能看着它变成现实。
1705531991
1705531992
为了做好这样的准备,华盛顿对所有的财产进行了全面的评估。通过这次评价,我们看到了一个私人帝国,包括肯塔基、马里兰、纽约和宾夕法尼亚的多处地产,亚历山德里亚和联邦城——他第一次称之为“华盛顿城”——的宅地,以及位于弗吉尼亚、在芒特弗农庄园以外的多片土地。然而,最主要的地产是位于俄亥俄河和大卡诺瓦河周围的大片土地,占他所拥有地产数量的一半以上。这些财产总值达53万美元,还不包括芒特弗农庄园的土地和奴隶。
1705531993
1705531994
在这些数字中,有两个事实十分引人注目。首先,华盛顿并不像他自己经常(尤其是当朋友或家人向他寻求经济支援时)宣称的那样穷困。他确实面临着我们所谓的现金流问题,这就是说,他的财产被土地束缚住,而不是以某种可流动的财产形式存在。所以,他确实不得不拒绝借款的请求,因为没有多余的现金可以支配。但很多历史著作里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相信华盛顿在退休时已濒临破产的边缘,是完全不对的。实际上,华盛顿是美国最富有的人之一。
1705531995
1705531996
其次,他所拥有的核心财富源自早年在法印战争中的杰出表现。要知道,经过晚年的这段时光,他勤勉地保护和扩充了这份地产。人们也可以这样理解他在独立战争中的胜利:至少是在私人的层面上,他成功保护了自己在俄亥俄河流域的财产,假如美国革命以失败告终,它们也不可能继续保存下来。然而,作为美国最杰出的战士和政治家获得的经济回报,却远远无法和年轻时代为英王效忠所得到的报偿相提并论。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最后的美名也依赖于打败这样一位敌人——昔日的弗吉尼亚皇家总督,也是曾经将永久财产授予他的那个人。简而言之,老年华盛顿的富有主要是由于青年华盛顿对英帝国的效忠。
1705531997
1705531998
华盛顿所说的“财产清单”是一份列满了农场名字和奴隶名字的单子。这份单子表明,芒特弗农总共有317名奴隶,其中完全归华盛顿所有的为124人,另外还有40人是从邻居处租来的。这就意味着,虽然管理芒特弗农庄园的所有奴隶达40年之久,在法律上,华盛顿只对其中不到半数的人拥有完全的控制权。他们是华盛顿在遗嘱中用最富戏剧性的词语所形容的对象,我们有必要将全文摘引如下:
1705531999
1705532000
假如我妻子死去,我希望我自己全权拥有的奴隶均获得自由……因此,我反对以任何借口将我所拥有的奴隶出售或运送到外国。并且我严肃而强烈地要求我的遗嘱执行人……明白,有关奴隶的这些条款,以及其后就此条款做出的任何严肃修改,都应该不遗余力地、毫无借口地、及时地得到执行。
1705532001
1705532002
他还考虑到,奴隶即使获得了解放,也不能将他们弃之不顾。所有年老体弱的奴隶“生前都应该由我的继承人供养,过上舒适的生活”,幼年的奴隶也应该被抚养直至成年(25岁),并教会读写和“掌握某种有用的技能”。最后的指示是关于比利·李的,因为两腿残疾,过去10年来他一直在芒特弗农庄园附近一瘸一拐地生活。在华盛顿死后,他应该马上获得自由,并得到一小笔年金、一间小屋和膳食供养,“以表明我非常感激他一生追随着我,在革命战争中十分忠诚地为我效命”。
1705532003
1705532004
这份遗嘱明确地表明了华盛顿本人主张废除奴隶制。正如我们所见,他因为很多原因,经历了长达30多年的时间,最后才达到了这样的立场,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缓慢,但又比其他大多数弗吉尼亚奴隶主更加坚定。实际上,他是弗吉尼亚王朝中唯一一位将杰斐逊在《独立宣言》中提出的解放奴隶的名句付诸实施的杰出政治家。他花了超过5年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因为经济因素的牵制导致了他迟疑不决;但遗嘱的起草表明他终于承认,解放奴隶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他们获得自由。从良心上说,奴隶制显而易见的不道德使他感到不安,这当然在他的决定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和大多数情况一样,华盛顿的动机不全是道义上的。因为他知道后世人都看着他,他对此事的表态将扫除重大的障碍,保证他在世人中永垂不朽。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费尽心机,试图区分出华盛顿在哪些不同的层面上考虑这一棘手的问题。不过,华盛顿对自己的奴隶做出的正确决定是最为重要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对自己的声誉做出了正确的抉择。最后,他用十分强硬的语气要求遗嘱执行人执行他的命令,这表明他已经预见到会面临玛莎一方亲戚的抵制,也许在他死后,而玛莎依然活着并合法控制着他的奴隶时,这些人会违背遗嘱、出售他的奴隶。他必须确保堵住这样的漏洞。
1705532005
1705532006
遗嘱的其他部分是关于处理其他财产的。例如,他的手稿都交给布什洛德·华盛顿(Bushrod Washington),这是他的侄子,最近刚得到最高法院的任命;富兰克林送给他的苹果木手杖送给他唯一的弟弟查尔斯,不幸的是,查尔斯没有活到继承手杖的那一天;他在波托马克公司拥有的股票用于实现他长期以来的心愿——在首都建立一所国立大学。而且,除了这些详细的规定之外,他为处理这些财产所规定的原则表明了一种个人的立场,这种立场和他释放奴隶的决定一样具有戏剧性:在23位继承人中平均地分割遗产。
1705532007
1705532008
在当时的富有的家庭中,习惯上往往以不平等分割的方式来继承遗产,这样就能将最核心的财产保存下来,以便在几代以后,家族的财富和地位依然能够保持。华盛顿决定在很多继承人中间平均分割财产,这就有效地防止了后代人利用父辈的名声维持弗吉尼亚王朝的可能性。他还决定将芒特弗农庄园分成5份独立的地产,这也体现了同一个原则,不过布什洛德获得了其中最大的一份。华盛顿显然希望作为新兴美利坚帝国的建国之父永远活在后世人的记忆中,但遗嘱条款却保证他不会变成美国著名家族的先祖。作为一个被人怀念的民族英雄,他希望永垂不朽。但作为祖先,他却希望自己消失。而且,平等地分配遗产意味着没有一位继承人会得到太多,没有一个人能够依赖现成的基业开始生活。或者换句话说,没有人会像杰基和杰基的儿子那样,为不劳而获的财产所累。每个继承人都必须依靠自己,就像华盛顿那样。如果说,遗嘱中关于奴隶制的条款是关于自由的声明,那么分配遗产的条款则是关于权力平等的声明。杰斐逊用充满情感的语言写下了“土地属于居住其上的人”,而华盛顿则将这一原则付诸实践。
1705532009
1705532010
总之,1799年7月9日华盛顿签署了遗嘱,这不只是意味着他安排好了自己的经济事务。遗嘱也是他最后一次将自己最真实的人类价值观公之于众。一次又一次,他表现得非常热衷上演退场的戏码,无论是在纽堡大陆军军官面前的戏剧性表演、在安纳波利斯交出佩剑、还是庄严而抑扬顿挫的告别演说。前面这些情景当然是经过事先演练的,他将脱离公众舞台的方式设计得很具有戏剧性,以便展现自我控制力、证明美德能够战胜权力。而遗嘱则是最后一次退场演说,完全以私人方式表达了放弃权力的愿望。就像他即将告别人生舞台一样,这一次也是他真正向权力道别。
1705532011
1705532012
1705532013
1705532014
1705532016
华盛顿传 临终遗言
1705532017
1705532018
刚开始退休生活时,华盛顿曾经对伊丽莎白·鲍威尔开玩笑说,读贝奇在《北极光》中写的讽刺文章,使他能预见到人们在他死后会给他怎样的评价。他向鲍威尔保证,自己能比贝奇活得更久,一直到下一个世纪,除非出现“重大的意外”,否则不会违背这个誓言。他一语成谶,贝奇于1798年因感染黄热病而死去,而1799年秋,世纪末渐渐迫近时,华盛顿却依然保持着强健的体魄。玛莎于9月感染了致命的热病,这时华盛顿的弟弟查尔斯去世,这预示着他自己的死期也将很快临近:“在我父亲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儿子中,我是目前唯一健在的。什么时候我会被叫去与他们相聚,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当这个时刻到来时,我应该欣然面对。”然而早在半个世纪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发表类似的宿命论了。看来没有理由怀疑,他对鲍威尔的允诺是坚定不移的。
1705532019
1705532020
有些证据表明,他开始回忆起自己的成长时期。他再次浏览了法印战争以来写下的手稿,又一次注意到,天意让他幸存下来继续为美国效命,因为在莫农格希拉战役中,他本有可能与布拉道克一起倒下的。11月份,他取出很早以前的测量仪,开始对位于贝尔沃的、以前属于费尔法克斯家族的小块土地进行丈量,也许是出于情感上的原因,他决定将它买下。而1年多前,他曾写信给萨莉·费尔法克斯,这位年轻时代无法与他相恋的女子,现在成了一位老寡妇,正在英国度过她的余生。这封信中也夹着玛莎的信,显然表明华盛顿的那些亲切话语并非为了悔恨他曾做出的决定。给萨莉的信结尾处描述了她离去之后弗吉尼亚的自然风光,最富戏剧性的是在波托马克河边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城市,他预言道:“如果这个国家一直能够保持统一的话(统一是其政策所向,也是其利益所在),一个世纪以后,在波托马克河边将会出现一个城市——虽然不会像伦敦那么大——只有少数欧洲城市能够与之匹敌。”他没有提到,这个城市将以他的名字命名。
1705532021
[
上一页 ]
[ :1.70553197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