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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竞争对手的摄制团队出现了。他们已决定,要将我们也纳入他们故事的一部分。我觉得他们一定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暗示我们拍摄影片时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制造了不少混乱。每当我们遇到一个问题,比如说,如何将某盏灯放置在最佳位置,他们就会用特写镜头拍摄我们,结果导致我们与部落长老们的协商,被煽风点火地发展成了对抗。一想到竞争对手也会利用我们设置的灯光进行拍摄,真是有点讽刺。我们花了一整天时间,才把灯光布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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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在傍晚时分开始。似乎阿勒特湾的每一个居民都现身了,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长椅上,还有的站在墙边。二十多位来自遥远村落的老汉从布帘之后走出,在一条长形木鼓的两侧坐下,开始用木槌敲出激烈的节奏。一群灰色长发披肩、围着饰有珍珠纽扣的猩红色披风的老妇人,慢慢鱼贯而入,坐在鼓手们的面前。观众们现在彻底安静了下来,男人们开始唱歌。我们的一位向导小声对我说,他们正在念诵自上次举办夸富宴后这个家族逝去成员的名字,死者们的灵魂现在也出现在了房子里。老妇人中有几位已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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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所有灯光都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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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阵子,人群陷入沉寂。大厅里一片漆黑。不只是我们安的灯,房子里所有正常照明用的灯都灭了。紧接着是愤怒的喊叫,有人跌跌撞撞地想要走出大厅,在黑暗中互相撞在了一起。一些人划亮火柴,一些人打开了手电筒。在一片混乱中,我们的电工设法走到入口。他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安装在主电源上、为我们的灯供电的变压器坏了,至少要花一小时才能修好。当观众们通过口口相传,逐渐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谁该对此负责时,我能感觉到周围弥漫起了敌意。恐怕只是由于黑暗,真正的麻烦才得以避免。因为没人看得清谁是谁。当一些先前离开的人拿着蜡烛和火把回来时,愤怒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一点。周围太黑了,不适合打架,而且人们还想继续过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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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个小时,灯才又亮起,观众们安静了下来。布帘后传来奇怪的口哨声,它们是灵魂之歌。一排肩披传统毛毯的舞者,晃着摇铃出现在舞台上。一个戴着吓人的巨鸟面具的身影跳了出来,大大的鸟喙发出咯咯的叫声。这个场面的魔力和舞蹈的戏剧性渐渐稳住了局面,我们毫不费力地完成了影片的拍摄。我们当天晚上见到的那些面具,放在任何一家博物馆里,都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在博物馆这种地方,无论布展做得多么富有想象力,都只能将这些面具在那晚一度绽放出的活力、凶悍与冥府氛围,保留下吉光片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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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麦金太尔打算再执导一期节目,是关于太平洋岛民们制造的物品的。三年前我在新几内亚的部落已经拍到过一些素材,就存在英国广播公司的地下室里,还没播出过。这回我们去了瓦努阿图(Vanuatu)的马勒库拉岛(Island of Malekula),登上山区,进入大南巴斯人(Big Nambas)的村落,拍摄他们不同寻常的面具和祭祀场所。我们还去了所罗门群岛,主要是为拍摄最后的“托马科斯”(tomakos)——一种又细又长、装饰华丽的独木舟,曾被用来进行猎头突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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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听说,有一种新宗教正在瓦努阿图主岛瓜达康纳尔岛(Guadalcanal)南岸的马卡鲁卡村(Makaruka)兴起。它在某些方面同我15年前在塔纳拍摄的、约翰·弗鲁姆发起的“货物崇拜”运动[3]很相似。人们摈弃了大部分来自欧洲的事物,回归古老的传统生活方式。这支宗教起源于1957年,一位名叫莫罗(Moro)的本地受洗天主教徒陷入恍惚,继而看到了解释世界起源的幻象。他宣称,运到岛上的物质财富被欧洲人错误地侵占了,实际上这些物品是为土著人准备的。只有人们回归自己的古老传统并加以实践,物品才能再度归他们所有。从这支宗教的定义来看,它是反欧洲的。于是我们提前发了信息过去询问,可否参观当地的定居点,并在那里拍摄。我们得到了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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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卡鲁卡登陆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因为它位于南部的“天气”海岸,有时海浪会大到船只根本靠不了岸。我们很幸运。当我们离开游艇、划着小船向岸边驶去时,海面上风平浪静。待我们靠近,人们就从海滩尽头棕榈树的阴影里冒了出来。他们的衣着打扮都遵循着传统,男人们穿的是树皮布做的缠腰带,女人们则穿着厚草裙,欧式服装连一片布也看不见。许多男人还拿着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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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迎着浪头前进时,那些男人向我们游了过来。然后,让我有点吃惊的是,他们突然把小船连同坐在里边的我,一道从海面上托了起来,扛在肩头,走上了海滩。首先迎接我的,是一群吹排箫的男人。我从小船里爬出来,走上一条大道,两侧站着手持长矛、脸上画着白色条纹和圆点的武士。在我前方,有个小个子男人正站在一座仪式拱门下。他穿着一件贝壳珠子背心,戴着一顶宽边帽,帽檐上还镶了一圈串珠遮面。他一定就是莫罗了。每个人都在高声叫喊着。我觉得自己像在参演一部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讲述一个白人男子来到一座不为人知的南海岛屿天堂的故事。我差点就以为多萝西·拉莫尔[4]要从一棵棕榈树后现身了。在离莫罗只有几码远时,我正要和他握手,一支合唱队突然唱起了《天佑女王》[5]。这个时候英国的礼节是如何要求的,我至少还记得。我马上立正站好,莫罗也这么做。当歌唱接近尾声时,我把手伸向他,但又不得不缩了回来。人数众多的合唱队开始唱第二节了。他们知道的英国国歌歌词比我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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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莫罗向我伸出了手。我握了握,然后他就开始发表长篇演讲。一位老年男士曾在教会学校当过教师,他把演讲逐段翻译成了纯熟的英语。演讲中频频提及,我是如何不远万里从大洋彼岸而来,还提到了我的妻子及家族。我的心中涌起一丝疑惑。或许,这场精心安排、恭敬有加的迎宾仪式,都是缘于他们认错了人。“爱登堡”听起来太像“爱丁堡”[6]了,肯定是因为我们发信询问可否造访马卡鲁卡村时,提到了我的名字。无论如何,现在再解释也太迟了,我就尽最大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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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告知,如果我、迈克和摄影团队还想进一步深入海岸腹地,就必须脱掉所有欧洲服装,和本地人的衣着风格保持一致——也就是赤身裸体,只裹一块窄窄的树皮布缠腰带。至今,我都常常会想,那个时候要如何扮演皇室成员才对呢?不知爱丁堡公爵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然而,更衣用的小隔间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树皮布缠腰带是弄湿了的,这样它们就可以伸缩自如地包裹住身体。我们浑身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像从石头底下爬出的动物一样走出小屋。莫罗带我们参观了一系列特殊的展览。我双手背在身后,弯腰向前倾着身,表现出自己对这些东西的兴趣,并不时问上一个巧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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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妇女正在把粉红色的贝壳敲成碎片,再把它们打磨成传统上可用作货币的珠子;另一群人正在将面包树的果实切片、摆盘;还有一群人在编毯子。随后,我们被领进一间小茅草屋。这里看起来似乎是整个社区的金库,其中挂着数百串贝壳币,就像珠帘一样。裸胸女人们盘腿围坐在墙边,一言不发。她们都是莫罗的妻子。我们还被带入另一所房子,翻译告诉我们,这里叫作“记忆之家”。房子四周和中央放着一些草席做的桌子,上面摆着各种展品——黑木头做的小雕像、石斧刃、编织的篮子、锥形海螺壳制成的烟斗、干瘪的山药、被水流冲出奇特形状的石头。每件展品都有一个标签,“山药的记忆”,“斧头的记忆”,“负鼠如何带来财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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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学校老师解释说,设置这座房子及其中陈列品的初衷,是要体现这座岛属于莫罗和他的人民。为宣誓对此地的主权,他们不仅恢复了本族旧俗,甚至还仿效起了西方侵略者引入的一种、在西方也往往发挥着相似作用的奇怪习俗。他们创建了一座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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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任的博物馆——以及负责任的收藏家们,对他们获得的每件藏品,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录下:它是从哪儿来的?是谁以及为何制作的?有谁在何时收藏过?没有这些细节,任何物品都会失去科学价值。然而,市面上往往会出现一些令人兴奋、可爱又迷人的物件,却没有任何出处信息。如果一位收藏家得到了这么一件,他就会着手为其确定可能的来源。这也是收藏的乐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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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我购得一座男性人像的小型木雕。它有18英寸(约45.7厘米)长,但不比我的拇指粗多少。其身体呈现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无疑是与雕刻所用的那根细树枝随形就势而成。雕像的手指放在腹部,极其修长,几乎像细丝一样。每只手有六根手指,男性生殖器格外巨大,雕刻雅致。人像的面孔十分怪异,嘴巴是一条薄薄的、从一只耳连到另一只耳的半圆弧线,没有牙齿。头部有一个脊状突起,从前额的中央一直延伸到后脖颈。眼睛不是嵌在椭圆形的眼窝里,而是外面围着两圈凸起的圆环,这么一来,它的双眼就鼓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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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造型古怪的物品,曾经出现在纽约的一场拍卖会上。拍品目录上说它来自复活节岛,但估计其价值要远低于一个真正源自古代某时期的复活节岛雕刻。这表明,拍卖商要么认为它的年代很晚,要么就是对它的原真性都存疑。而坐在拍卖厅里的那些人肯定觉得,这也没什么要紧,因为最后落锤的价格甚至比估价还要低。买下它的那位交易商,通常经手的都是些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之前的古董。但他说这件东西拍得实在太便宜了,让他无法抗拒。而当他报给我一个仅仅略高于拍卖价的要价时,我也难以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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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摄《部落之眼》的过程中,我收集了一批关于太平洋部落雕塑的书籍,还积攒了拍卖行连续多年来的插图目录。我把它们通通翻了一遍,想从中找到一张与自己买的这件比较相似的物品图片。最标准的复活节岛木雕男性形象是以自然主义手法表现的一个瘦弱男人,他的身材比例正常,眼睛嵌在豆荚状的眼窝里,龇着牙,留着山羊胡须,肋骨根根分明。从19世纪早期一直到今天,这样的雕像一直被大量雕刻出来。岛上的居民说,它们代表的是人类祖先而不是神灵。其中年代较晚近的,很便宜就能买到,而早期的那些确实能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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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的这件呢,和那些雕像一点都不像。我只找到一件和它非常相似的作品,属于圣彼得堡的人类学博物馆。不过它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形象。尽管性别不同,它和我这件藏品的相似性还是非常明显的。它们的尺寸几乎一样大,身体也同样极端地伸长着。那座雕像同样有薄薄的嘴唇,咧嘴笑着,有古怪的脊状头冠,还有一对围着两个圈的、凸起的圆眼睛。它究竟有六根还是五根手指,已经不得而知。因为大概是由于反复搬运,它的腹部已磨损得看不出细节了。这两座木雕看起来像是一对,一男一女。这是个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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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信给圣彼得堡博物馆,询问他们木雕的出处。他们的回复很令人失望。刷在木雕底座上的藏品编号为736,这表明它是俄罗斯帝国海军博物馆在1828年关闭时,移交给他们的一批太平洋藏品中的一件。另一件复活节岛的木雕也在其中,是个长着鸟头和翅膀的无臂人形雕像。馆方说,这两件物品肯定是俄罗斯官方探险队去太平洋时从岛上收集的。但他们不知道是在哪个岛,甚至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过显然,肯定是在1828年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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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了一些书,发现在1828年以前,只有两支俄国探险队到过复活节岛。一支队伍只在那里逗留了一天,另一支仅待了几个小时。在遭到岛上居民的攻击后,两支探险队就迅速撤退了,没有任何进行交易或物品收集的记录。这一点很奇怪,探险者的日记通常都会非常详尽地记录这些细节。但是看来,圣彼得堡这件木雕的线索,怕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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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搜寻自己那件木雕的来源时,我的收获就更寥寥了。拍卖商能告诉我的全部信息,就是这件藏品来自新英格兰一位已故交易商的遗产,他也没做过什么记录。他们说,自己也尽全力研究过它是从哪儿来的,但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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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复活节岛来的男人坐在我的书桌上,周身充满了神秘气息。我越是观赏他,就越会被这尊雕塑的气质所打动。他那六根指头的手为我提供了一条新线索,尽管比较含糊——数目不自然的指头在波利尼西亚(Polynesia)的其他地方是用来指代神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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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1985年出版的一本目录,复原了已知来自库克船长第二次探险的全部素描及油画作品。就是在那次探险途中,库克于1774年3月造访了复活节岛。就在这本目录里,我见到了圣彼得堡那两座雕像的素描,女性人像和鸟人,并列画在了一张纸上。这两幅画看起来有点业余,说明它们并不是由受过专业训练的艺术家完成的,但将人像的每处细节描绘得都很正确,甚至连鸟首人像翅膀上的沟壑数目都十分精准。这张画纸出自库克船长本人的一本图片簿。那么他是如何得到现存俄罗斯的两件木雕作品的素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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