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559772
1705559773
午夜刚过；我睡得正香，正做着最令人激动的梦（我梦到我是一名铁路工程师，我的火车怎么也停不下来），突然被奇怪的噪声惊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名管理员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正在叫宿舍里的人起床。我想：“他疯了！他怎么不开灯呢？”我确信该起床了。同样令人困惑的是，睡在旁边的同学看了看手表，突然跳起来：现在才差一刻12点啊。啊，倒霉。哎！但是齐柏林飞艇来了！太棒了，总算是没白被吵醒。事实上，我听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大炮越来越响，突然火箭在四面八方飞射；有的一发冲天，有的炸成王冠状，一瞬间又飞散成上千颗星星。太神奇了！……这是我第一次目睹这场战争，战争在空中进行，真是不可思议，非常震撼。
1705559774
1705559775
1918年3月，他给博纳维、西蒙娜演示了战争的情景，当时他们三人一起乘火车去法国南部过复活节假期。
1705559776
1705559777
这次袭击造成了严重伤亡。圣埃克苏佩里向朋友保证，他们是不会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的。综合商店已沦为瓦砾；三枚炸弹落在位于圣米歇尔大道上的巴黎矿业学院；一栋六层的公寓楼连同楼内居住的四十位居民灰飞烟灭。德国人的传单从天空飘下来，上面草草写着“明晚见”和“回头见”。（总之，哥达轰炸机袭击了巴黎七十七次，大炮则轰炸了四十四次。）圣埃克苏佩里说，如果敌人当晚再来，他会跑上屋顶去看，那样观察得更清楚。同时，他问博纳维是否介意与西蒙娜分享他的信，因为同样的事情写两遍很无聊。他希望西蒙娜能理解他所经历的磨难，并建议她用松露巧克力来抚慰他受伤的神经。
1705559778
1705559779
圣埃克苏佩里情绪高涨，炸弹再次落下时，圣路易高中的很多学生吵着爬到屋顶观看。民众也和学生们一样态度鲁莽，在轰炸期间，大多数人都是往高处爬，而不是往低处躲。这次轰炸共造成大约五百人死亡，受伤者还要多一倍多，好奇心导致伤亡人数增加，因为轰炸时人们本该安全地躲在地下，他们却要么在楼上的窗口看，要么在街上聊天。（在弗勒吕大街，热特吕德·斯坦和爱丽丝·托克拉最多也就下到公寓门卫室里。）圣埃克苏佩里找了一个“好位置”，一秒也没错过令人难忘的战争场面。他很遗憾没能完整地给母亲讲述战争造成的破坏，因为有监督员审查信件，不过这种情况只是偶尔困扰他。他观察到，战争造成的破坏把最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变成热心的爱国者，他为此高兴：“这将终结对于战争的冷漠，因为它正在慢慢影响国人。”
1705559780
1705559781
目睹巴黎被战火焚烧，对圣路易高中的学生们影响并不大，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爱国热忱会在二十年后接受检验。圣埃克苏佩里越来越不认同政府发誓在第二次轰炸发生时把男孩们转移到地下室的做法：“真是一群懦夫！”他以体育解说员和善的热情介绍德国人的战况：“哥达轰炸机又来了。这个国家成了什么样子！根本无法入睡！今天，他们制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混乱，比前天的情况还要糟糕十倍。”这次伤亡人员已难以计数，许多大楼都被摧毁了，其中有不少是在学校附近。有三枚炸弹原本是要袭击旁边国防部的，却落在了圣多米尼克大街上丰斯科隆贝男爵的公寓旁边。这些都不是一个母亲希望听到的消息。“注意，”圣埃克苏佩里夫人的儿子在详细讲述完当地的破坏情况后写道，“我还活着。”
1705559782
1705559783
他可能很珍惜观看轰炸的前排位置，但是学校的管理层认为那太危险：为了治好学生们爬上屋顶观看轰炸这一不可救药的坏毛病，1918年春天圣路易高中的学生都被转移到距巴黎市区二十英里的拉卡纳尔高中。在那之前，大炮刚刚制造了一场受难节大袭击，这促使巴黎人第一次大规模撤离。转移并没有改变学生们沉迷于观看轰炸的习惯。“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意味着我可以有把握地预测：哥达轰炸机，醒来，地下室。”圣埃克苏佩里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希望您在这里体验一次炮击，就一次。您会觉得自己处于一场可怕的风暴，或者是飓风之中。”这绝不是圣埃克苏佩里夫人第一次因为儿子的热情而彻夜难眠。不过，他向母亲保证，如果德国人进入巴黎，他会步行逃跑。“坐火车，”他清醒地推理道，“是没用的。”
1705559784
1705559785
此时距签订停战协定只有几个月了，炸弹却越来越频繁地落下；到6月中旬，几乎没有悬念，哥达轰炸机晚上来袭击，而大炮则在白天轰炸。到了夏天，已经有近一百万巴黎人离开了，城市空了，但它仍然在顽强地继续前进，克服新的危险、更高的物价、更严格的食品管控，迈着令人钦佩的步伐前进。周日，布洛涅森林公园熙熙攘攘。剧院、电影院、邮局、银行、市场都多多少少像往常一样营业。餐馆和咖啡馆照常开门迎客，仍然拥挤，不过现在菜单严重受限，营业时间也缩短了。甜品店不得不用新鲜水果来充实货架。在拉卡纳尔高中，食品短缺让人感受到了情况的严重性：圣埃克苏佩里抱怨说，他的胃像水箱一样空空如也，他快要饿死了。他不再想着买松露巧克力了，而是恳求母亲送来煮熟的鸡蛋、酥皮馅饼和面包，越快越好。
1705559786
1705559787
*
1705559788
1705559789
局势并没有关照这位要报考海军军官学校的学生，他自己倒是非常看重学业。1918年夏天，作为维达尔将军夫妇的客人，他在法国东部的贝桑松待了一段时间，这两位家里的朋友似乎主动提出要监督他学习。他写信给西蒙娜，说他正在勤奋学习：每天5点半起床，花五个小时学习物理，五个小时学习德语。他正在全力准备入学考试，他想，如果没能通过考试，他就申请去前线；将军告诉他，如果加入步兵，他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军营。一到前线，他就可以要求加入航空部队，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这个愿望。在签订停战协定前后，他参加了海军军官考试，真的没能通过，不过到那时，战争即将结束，他已不能申请入伍了。这虽然是个好消息，但给圣路易高中投下了奇怪的阴影，圣埃克苏佩里在那年秋天回到圣路易高中，为第二次参加入学考试做准备。
1705559790
1705559791
停战协定在一所本来就纪律涣散的学校里掀起了一连串狂欢作乐；事实证明，这些男孩破坏性极强，最后学校只得开除民选团体的主要发起人塞戈涅。（他获许选择自己的接班人，他将职位传给了圣埃克苏佩里。圣埃克苏佩里在给母亲的信中开心地提到了这项荣誉。）在停战后的骚乱中，学生们喧闹着来到巴黎的妓院，至少有些学生是光顾过这里的，他们打开大门，扰乱生意。这些恶作剧似乎是庆祝和平的一种奇怪方式。四年来，成年人只顾着打仗，青少年便浑水摸鱼，不必好好学习，这时要恢复秩序，对青少年来说可不一定是个好消息。对塞戈涅来说，这种混乱是用来掩饰深深忧虑的一种自然方法：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现在不能像他们的兄长一样成为战争英雄，他们该怎么办？仅仅相隔几年，这些男孩就和他们的兄长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圣西尔军校1914届毕业生全部阵亡。战乱也会给一个人的文学教育带来不同的影响。圣埃克苏佩里被关在圣路易高中学习之时：海明威正看着马德莱娜蛋糕店的外墙在他面前掉落；约翰·多斯·帕索斯吃惊地看着渔民争先恐后地冲向塞纳河，捞起被炸昏的鱼；约瑟夫·克塞尔——他是与圣埃克苏佩里初期创作风格最相近的法国作家——在1916年志愿入伍，执行侦察飞行任务，虽然他只比圣埃克苏佩里大两岁。这些作家可以把战争当作作品主题。我们不知道，圣埃克苏佩里是否与塞戈涅有着同样的关切——这种关切最终让航空业的冒险工作更加吸引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凡尔赛条约》签订后第二天，他终于满十九岁，达到了入伍年龄。
1705559792
1705559793
那年，他在波舒哀继续学习，第二年，也就是1920年6月第三周他再次参加考试。他通过了笔试——在他所写的为数不多的自传性荒诞故事中，他假装法语作文得了最低分数——但7月在位于布雷斯特的海军军官学校举行的口试中，他确实遭遇了失败。他发挥非常不稳定，胆怯与蔑视同样会让他考试失败。这可能也和他缺乏准备有关，尽管那年夏天他在波舒哀花了很长时间，还在圣莫里斯三楼花了好几周来学习。毫无疑问，在考试前后，他和他金发碧眼的另一个自我都认为：“大人从来不问关键的问题。”学习了三年，他已经超龄，不能参加第三次考试了。
1705559794
1705559795
就圣埃克苏佩里自己而言，他并没有对海军生涯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兴趣，尽管作为一名青少年，他也有一些脱离实际的梦想，又缺乏职业抱负。“等我当上工程师，等我赚了很多钱，等我有三辆汽车，我们就一起开车去君士坦丁堡。”他在1919年给西蒙娜的信中所写的这些，可能最接近他的想法。对文学上的远大抱负，他则表述得更为清晰。在圣路易高中，他继续创作诗歌，他自豪地向母亲报告说，他在维达尔家朗读自己的作品，赢得了称赞。他觉得自己当然也能够创作一些戏剧，因为他受到亨利·巴塔伊和亨利·伯恩斯坦的戏剧启发，意识到这种形式可以浓缩很多原始的情感。法国有很多种文凭——如今单是洗衣工就有四种文凭——作家也有文凭。但在1920年，对圣埃克苏佩里这名没有父亲的年轻人来说，即便有人看到他数学练习本上颇具艺术感的公式曲线图，也不会认为他可能成为作家。他要做家人希望他做的事情，不过他做得乱七八糟。最后，他在圣路易高中得了一项绘画奖，这就如同在加州理工学院获得诗歌奖一样。在很多方面，他都错失了良机。然而，法国的教育体系不允许你犯错，是彻头彻尾的精英教育模式，不会给你第三次、第四次机会。这位之前报考海军军官学校的学生现在前途渺茫。在某种程度上，圣埃克苏佩里肯定是知道这一点的。受到失败的巨大打击，他患上了消化功能紊乱，那年夏天，他不得不在维希休养了三周。
1705559796
1705559797
1920年秋天，圣埃克苏佩里回到巴黎。他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母亲的资助。母亲总是在经济状况允许时，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他成了巴黎美术学院建筑学专业的一名旁听生。不过，他常常出现在沿波拿巴街走几步就到的马拉盖码头，他不是去绘图，而是去喝咖啡的。
1705559798
1705559799
1705559800
1705559801
1705559803
小王子的星辰与玫瑰（圣埃克苏佩里传） 第五章 一线希望
1705559804
1705559805
1920—1922
1705559806
1705559807
我仿佛一个多雨之国的国王，
1705559808
1705559809
富有却无能，年轻却已苍老。
1705559810
1705559811
——波德莱尔，《恶之花》
1705559812
1705559813
1920年，巴黎重获新生，但代价高昂。巴黎重现六年前的社交风潮——有些圈子的活动中心暂时转移到外省——在人们的欢笑声和尖叫声中迎来了法国的疯狂时代。那年夏天，埃兹拉·庞德和詹姆斯·乔伊斯都搬到了巴黎；和巴黎美术学院的学生一样，他们经常去圣日耳曼大街，街上到处都是文学活动，国外人和本地人都会参加。空气中弥漫着轻松的气息，但在某些方面，此时的生活比1914年更加艰难。法国在战争中失去了超过10%的劳动力；人们抱怨着一种让人不满意的和平；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法国因政治、财政和工业动荡而极不稳定。商品价格比战时上涨了四倍并持续增长；法棍面包在1919年12月价值五十生丁，一个月后涨到了九十生丁。圣埃克苏佩里夫人尽她所能来帮助她第一次独立生活的儿子。圣埃克苏佩里夫人的境遇可能会好些，但自从4月特里科姑祖母去世后，她的生活也不太富裕——圣莫里斯庄园维护费用高昂，而要是用作农场的话，收益又很低，颇有些鸡肋之感。因此，不管怎么样，圣埃克苏佩里的各方面条件都是有限的。
1705559814
1705559815
圣埃克苏佩里也没什么野心，至少在建筑学方面是这样。贝尔纳·拉莫特战争期间旅居纽约，是一位精力充沛的画家，他所作的壁画曾经悬挂在白宫泳池旁，如今他是第一批欢迎圣埃克苏佩里来巴黎美术学院的人之一。在描述这名新来的学生时，他直截了当地说圣埃克苏佩里不像一位建筑师，这就如同他不是牙医一样，“他肯定有时也想知道自己在美术学院做什么，因为他对建筑的热爱并不强烈”。在拉莫特和他的同伴离开画室去附近的小餐馆吃午饭的工夫，他们发现圣埃克苏佩里已经在雅拉饭店安顿好了，正忙着涂涂写写，不过他没有画画，而是在写字。这种做法闹了很多笑话。在没法嘲笑他对文字的热忱时，人们以其他理由取笑他——有人建议他下雨时最好低着头，“否则你可能因为鼻子的形状（翘鼻子）淹死”。现在圣埃克苏佩里肯定对这两个玩笑免疫了；不过精明的拉莫特还是仔细观察到圣埃克苏佩里生活中有很多矛盾之处，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奇怪的是，这个大个子，这个身材魁梧、把我比得像个小孩子的男人，竟然像小女孩一样敏感。这很奇怪，这两者明显是矛盾的。他非常敏感、善良，并且总是有点笨拙。”
1705559816
1705559817
这样的描述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不太合适，因为他的未来还未确定，同时又很难从过去中解脱出来。不管他如何在朋友面前巧妙地掩饰或者也可能并没有掩饰，因为他喜欢说实话，他当时尚未取得成就，也很依赖他人。然而，这使他似乎总也成熟不起来。秋天，有一次他和圣普罗夫家的人共进晚餐。圣普罗夫家是他的远亲，以前未曾谋面，但母亲曾写信把他介绍给他们。后来他气愤地给母亲写信：“您究竟跟他们说了什么？唐特见到我后似乎非常惊讶，问我如果您看到我一个人旅行是不是会很担心。我当时惊呆了！然后她问我多大，我回答后她说：‘你竟然二十岁了！从你母亲的来信上看，我以为你是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呢。’他们以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您，而唐特也不想和对生活一无所知的人打交道！后来我告诉他们我在巴黎上了三年学，他们很震惊，呆立了十五分钟后放声大笑。您究竟跟他们说了什么？”
1705559818
1705559819
然而，圣埃克苏佩里没有勇气去尝试理顺自己的生活。由于当时处于待业状态，加上经济不独立，他和母亲的关系有些紧张。当时他一定很有挫败感，母亲也一定因为没能把他从困顿之中解救出来而感到沮丧。当然，他不是第一个因为没有一纸文凭而陷入困境的法国人。比较有名的还有：安德烈·马尔罗，他没拿到学位；路易·雷诺，参加了中央考试但没通过；莱昂·布卢姆，参加完一年级的结业考试后离开了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甚至有人认为，法国考试的高失败率导致人们普遍紧张不安；法国是一个每天都让人们意识到自己成功或失败了的国家，一个才华横溢的十九岁考生赢得的盛名可以为他的一生铺平道路。圣埃克苏佩里从波舒哀毕业时开始抱怨说自己很抑郁，他可能已经精疲力竭了。去圣莫里斯后，他也常常为自己的粗鲁无礼和易怒冷漠道歉。圣埃克苏佩里知道母亲有很多事情要应付，但还是不得不向她要钱，他一直承诺要对此作出弥补。他在经济上无以自立的情况可以追溯到这个时期，尽管在1920年，这种无力似乎更多是由他在事业上还没有找到固定方向，而不是由他的性格特点造成的。我们不知道圣埃克苏佩里夫人在接下来几年中借给了儿子多少钱——1921年，这笔资助高达每月五百法郎或三十五美元，相当可观——但我们知道，圣埃克苏佩里夫人借给她儿子的钱足够让全家人相信，母亲后来经济困难都是因为他。
1705559820
1705559821
大概就是从这段时间开始，他每周去两次卢浮宫，以“滋养我萌生出的艺术修养”，并拜访他在波舒哀最喜欢的老师叙杜尔修士；叙杜尔修士热心且严格地帮助他锤炼散文写作技能。应朋友之邀，他频繁去剧院看戏。在塞戈涅的引荐之下，他在香榭丽舍大街剧院的一部二流歌剧中担任临时演员，扮演禁卫军的角色。他在舞台上失误了，当时他没接住长矛，只好穿着紧身束腰外衣弯腰捡起它，观众一片骚动，他的演员生涯就此结束。小提琴和母亲送给他的那本波德莱尔是他永远的伙伴；两者忧郁的气质非常适合他。他似乎是个彻底的唯美主义者：他在1919年提到，“……每到一处，我都会遇到一些让我无比着迷的小事：肖邦的一个音符、萨曼的一首诗、弗拉马里翁的一本书或者和平大街上的一颗钻石”。
[
上一页 ]
[ :1.70555977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