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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34 无论是对于创建秘社的人,还是对于那些沉溺于预感、揣测与想象的人,向往秘密的意志都是一种驱动力。谁参与了这行当——不管站在哪一边——其举止都像是诺瓦里斯此后不久站在浪漫主义空想精神的高原上——自然不带有政治目的——所要求的那样:“当我赋予平凡之物以高远的意义,赋予日常之物以神秘的模样,赋予熟悉之物以未知之物的尊严,赋予有限之物以无限的表象,我就是在将世界浪漫化。”[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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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36 席勒的《招魂唤鬼者》就是一部先于时代的浪漫派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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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38 属于浪漫派的,还有对故事发生地威尼斯的特别兴趣。自古以来,这座城市就一直激起人的幻想。人们把威尼斯想象得和卡纳莱托(Canaletto)[58] 的画里一样:古典、无瑕、澄明的天空下如大理石般洁白。但同样知名的还有狂欢节期间狄奥尼索斯式的躁动。威尼斯就是疯狂的假面之城。再加上席勒年轻时曾在路德维希堡听说过一个传言:卡尔·欧根公爵曾经在威尼斯狂欢节上栽了一个大跟头,因为欠债太多,不得不飞也似地逃出了城。席勒或许是第一个用文学手法如此引人入胜地描述这座城市可怕之处的作家。他将威尼斯塑造成了一桩交织着秘密、阴谋与纠葛的故事的背景。席勒的《招魂唤鬼者》开启了“死于威尼斯”的母题。[59] 威廉·海因瑟的艺术家小说《阿丁盖罗》(Ardinghello )[60] 续写了这一母题,威尼斯在小说中则彻底成了爱情、死亡与欲望的都城。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作家若是想要笔下的主人公学会狄奥尼索斯式的生之艺术与生之痛苦,就让他们到威尼斯去。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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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40 今天的威尼斯已经成为不可避免的文学圣地,但当席勒将之作为其小说的发生地时,威尼斯还没有如此出名。他的朋友胡博帮了他大忙。二人在那个夏天共同构思了一卷《最奇特的叛乱与阴谋故事》(Geschichte der merkwürdigsten Rebellionen und Verschwörungen )合订本的出版计划。胡博提供了《1618年贝德玛侯爵颠覆威尼斯共和国》(Verschwörung des Marquis von Bedemar gegen die Republik Venedig im Jahre 1618 )的文稿,席勒因此掌握了他无法亲眼看到的城市风貌。但想象力有时却比记忆画得更好,阅读经验可能比生活体验更加深刻。人们或许根本不必看过这座城市,就能像席勒一样将其描绘得如此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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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42 为1787年1月第四期《塔利亚》准备的第一部分稿子,席勒像玩儿似的写得很轻松。一年之后发表于1788年4月的第二部分,则已经给他添了些困难。他在1788年3月17日给科尔纳的信中写道,他不知道有什么工作“能像胡乱炮制这篇小说一样,让我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罪恶地浪费着时间”。准备第三部分时,他给科尔纳写信说,“在一桩毫无计划的事情中加入计划,把那么多断开的线头重新接上”,对他而言无异于痛苦的拉大车活计(1788年5月17日)。而1789年的最后两部分则又写得很轻松。所收到的优渥稿酬更使工作成了他的一桩开心事。然而,当席勒于1789年末决定停笔,不顾读者的要求让小说戛然而止时,依旧让他如释重负。他曾把自己与读者带入迷宫,到头来自己也认不得出路,于是终于想要逃离。他于1789年底将未完成的小说修订后以书的形式出版,成了他当时经济上的最大成功。到处都有这部残本小说的盗版,其他作家则自行创作了各种奇异的续集。出版商多次询问席勒是否想要将小说写完,但席勒一一拒绝。他很庆幸能够从他招来的鬼神手中抽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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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44 正如席勒自己承认的,当他动笔创作时,其实并没有计划,只有关于阴谋与秘社的大概想法,确定了故事的地点、氛围与若干角色:主要是一位东宫太子,还有神秘的亚美尼亚人。但并没有详细的情节规划。这部关于秘密的小说对他本人也成了一个秘密。这让席勒很兴奋,所以他才会在不知道情节后续如何发展的情况下就动笔开始创作。他获得了素材,但私底下却希望被素材征服。他想要被某种自己开启的东西推动。小说的精灵得帮他的想象力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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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46 起初明确的只有这些:王子性格内向、忧郁、接受过新教教育,却落入了一个富有魅力的亚美尼亚人之手。此人有无数帮手,可以指挥一场复杂的假面舞会。王子应被劝诱改宗、失掉内心的自由、性格大变,而这一切都应产生灾难性的后果。在大革命前风雨欲来的那几年,席勒构思了这个充满未知期待的故事。而他之所以完全失去了将小说写下去的兴趣,或许正是因为大革命这场起初净化天地的暴雨,居然真的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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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48 整个故事首先是从在威尼斯狂欢节期间陪伴在王子身边的封·O.伯爵的视角讲述的。席勒一上来先为王子画了一幅肖像:他“正当35岁的盛年,却抵挡住了一个荒淫放浪的城市的百般诱惑。”[61] 他离群索居,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因此在现实世界成了一个“怪人”。他做梦,却不能想象现实世界究竟有多么梦幻、可怕而充满诱惑。由于他的目光总向着内心,就看不清世界。他的原则并不是通过经验与学习得出,因此在其中找不到坚实的基础,而只是半梦半醒地顺从着。甚至他的感觉也缺乏明晰的形象,他听凭自己被间或迷狂的情感牵着鼻子走。游移不定的性格最终将让他厄运临头。“没有人生来就受制于人。”[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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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50 封·O.伯爵与王子在圣马可广场散着步,跻身于众多假面之间。有一个假面却紧跟着他们,即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甩不开。伯爵和王子找了一张偏僻处的长椅坐下,但没过多久,这个假面就现身了,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王子身边。二人刚惊愕地起身,却听这陌生的假面下传出声音:“您该庆幸自己交了好运,王子……他在九点钟死了。”[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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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52 二人之后得知,执政的大公于当日九点去世,而王子正是他的继承人。而这个带着亚美尼亚人假面的陌生人究竟如何得知死讯,作者却语焉不详。由此开始,这个亚美尼亚人就在小说中到处作祟。但小说中还有很多地方和他一样神秘。心神不宁的王子开始和他的随从一起找寻此人。他们穿过了众多广场,探访了大小酒肆,却哪儿也找不到他。此人行踪难觅,只在想露面时现身,就这样在人群中陡然出现在王子面前,对他耳语道,王子将从参议院收获一项殊荣。他又是从哪儿知道的?王子忽然觉得,一张监视与操纵的无形大网正在他身边越收越紧。在一个赌场里就上演了惊险的一幕。一个相当粗鄙的威尼斯人挡住了王子,不让他上牌桌。王子不从,其他人就一拥而上对付他,他不得不担心自己将遭不测。突然,赌场里出现了国家宗教裁判所的几个衙役。他们将王子和伯爵领入了一间挂着黑幕帘的屋子,一大群身着黑衣的男子显然正在等待二人的到来。那个威尼斯莽汉被带上前来,人们宣判了他的死刑,立刻将之斩首。还有些其他的怪事,眼色、暗示、阴影、被抹去的痕迹。随后是一场在布伦塔河(Brenta)上的乘船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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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54 正是在这长舒一口气的平静瞬间,席勒为他从未见过的风景描绘了一幅明快的画卷:“这次河上泛舟令人心旷神怡。布伦塔河两岸风景如画,引人入胜,而且仿佛每过一道河湾都更增一分美丽,更添一层异彩……无数迷人的花园和幽静的别墅散落在河两岸的山水之间,我们背后便是那威严、壮丽的威尼斯城,千百个塔楼和桅杆兀立在水面——所有这一切都向我们展示了我们这世界的光辉灿烂的景象。”[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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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56 人们下了游船。在岸上是乡间的盛会,人们载歌载舞,各显神通,人群熙熙攘攘。可是所有花式繁多的活动都像特意为王子安排的一样,仿佛人们在期待他大驾光临。而一个西西里人邀请郊游的众人去欣赏一场招魂表演,则更加深了这种印象。王子现在才注意到一位样貌不同寻常的俄国军官:“在我一生当中,我从未见到过如此丰富的表情和如此贫乏的个性,如此令人景慕的古道热肠和如此令人反感的严酷冷漠同时表现在一张脸上。在这张脸上,一时仿佛全部激情不可抑制地涌现出来,而随之又全然消失,留下来的只是那一双洞察一切的深沉目光,这是老练的识人者的目光,不论谁的眼睛碰上它都会给吓得悄然避开。”[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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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58 事情一下子就清楚了:这就是亚美尼亚假面后的那个人。招魂开始了。王子试图保持怀疑,像是要嘲讽这一切似的,要求看一看他死去的法国战友。房间已经布置得当:黑色的幕帘、一部喀尔迪亚《圣经》(Chaldäische Bibel )[66] 、祭坛上的骷髅、蜡烛、厚重的烟雾、浓烈的香气。死去的朋友先是出现在墙上,随后他的身形又出现在房间中。所有人都愕然了。魔术师朝鬼魂开了一枪,可子弹却打偏了。王子向这个形象提问,它的回答却全是些隐晦的暗示。鬼魂消失了,人们打开百叶窗,天早已亮了。在整个招魂过程中不知所踪的俄国军官忽然走到魔术师面前,冲他说:“变戏法的,你再也不能招魂唤鬼了。”[67] 西西里人一看见俄国军官,就惊愕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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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60 席勒到这里便中断了叙述。他在《塔利亚》杂志上连载的小说的第一部分,的确是一系列恐怖浪漫主义的场景,而人们也很能体会为何读者强烈要求他更新续集。一期接一期,读者不断地催他继续写下去。十年之后,席勒终于可以在《赠辞》中讽刺:“劳烦德尔斐的天神,也是值得的,/只要他告诉你,我的朋友,谁是那个亚美尼亚人。”[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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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62 谁是亚美尼亚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究竟如何行事、王子又会怎么样——席勒暂时把这些问题全搁在一旁,重新回到了《唐·卡洛斯》,回到了波萨侯爵的那次伟大登场。从某种意义上说,波萨侯爵在全剧的第二部分也是亚美尼亚人,故而转回创作戏剧对席勒而言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决定。因为波萨侯爵也把自己包裹在重重秘密之中,像棋子一样摆布着王后与他的朋友卡洛斯。对一个人命运的秘密与公开操纵这一母题,就是席勒从小说《招魂唤鬼者》回归他这部剧的桥梁。和王子一样,唐·卡洛斯也不过是更高精神手中的一件工具,而波萨侯爵这个光辉的形象,就像藏在暗处的亚美尼亚人一样,想要扮演不可见的手这一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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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64 在完成《唐·卡洛斯》之后,席勒还会有一些关于《招魂唤鬼者》的灵感。一看到亚美尼亚人就崩溃了的西西里魔术师,将会坦白自己是他手里的傀儡。一开始王子还能看穿针对他的阴谋,但读者能知道王子所不知道的事:这一切都是亚美尼亚人安排好的,就是要让王子看穿,这样他才能仗着自己的理性,以为自己高枕无忧。这其中的算盘是:要让王子学会相信自己的理性,然后要让理性离开王子,因为他高估了它。王子要成为一个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根本不吃神秘主义这一套,但眼中也不再有任何神圣之物。亚美尼亚人要解放王子的天性,使他自由,但要像个奴隶一样自由,逃跑时戴着脚镣,所以可以轻松地再抓回来,用作其他目的。王子一开始可以在狂野的聚会与感官的享受中声色犬马,可以欠一大笔赌债,而一旦他的灵魂已千疮百孔,精神上不再有依靠,他就羸弱得想要抓住教会强有力的臂膀。“您还记得那个去年曾弄得我们晕头转向的亚美尼亚人吗?亲王投身到他的怀抱中去了,五天以前,他已经听过第一次弥撒了。”[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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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66 小说成书的版本就到此结束。按照计划,王子会在接下去的故事中犯下一桩谋杀罪行,并作为一个优秀的天主教徒登上王位。但席勒为自己省去了这一切。在他看来,王子这个形象的可能性已然穷尽。他展现了一个人物的自身发展与遭人摆布,描绘了他从多愁善感的忧郁者到怀疑者,接着成为无神论者、纨绔子弟,直到深陷于阴谋魔咒,最终回到教会的怀抱。从晨昏晦暗的状态到虚假的光明,最后又坠入黑暗。整段发展过程,王子虽亲身经历却并不能理解,因为这一切都是亚美尼亚人操纵的(正如歌德笔下的威廉·麦斯特自始至终受到塔社的引导)。这是一个关于自觉自由却并不自由之人的故事。小说原有一段哲学对话,但为了不让王子有过多清醒的认识,席勒在小说后来成书的版本中又将之删去。在这段对话中,席勒让王子坦言:“我就像个信使,把一封封了漆的信送到它的目的地。”[70] 但他并不知道这封信究竟是什么内容。因为他不了解自己,才会对自己、对自身命运无能为力。狡兔死,走狗烹:他为人所用,最后依旧被人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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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68 现在,同样的命运正威胁着落入波萨侯爵之手的唐·卡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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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70 让我们回到《唐·卡洛斯》。席勒将之暂搁一边时,马上就要写到著名的第三幕第十场。现在就来谈谈这一场国王与波萨侯爵之间的伟大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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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72 侯爵被国王召见入宫。国王苦于统治者的孤独,周围尽是些谋求私利的廷臣,因此并不相信阿尔巴公爵、多明各神父和艾伯莉公主在他耳边所说、试图让他对卡洛斯起疑的那些话。国王想要知道卡洛斯与王后之间关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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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74 侯爵并不曾料到这次谒见。他的计划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虽然鼓动卡洛斯向国王要求佛兰德军队的指挥权,但王子的尝试却未能成功。现在轮到侯爵自己奉诏入宫。他身上的政治家气质立刻让他觉察到,自己必须抓住这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或许能够“向专制君王的心理/大胆地投入真理的火光一缕”。[71] 国王受困于妒心的窘境,正要寻求帮助,他想要找“一个人 ”,觉得侯爵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君臣二人都陷入了一场错综复杂的假面游戏。国王想要和波萨套近乎,而波萨则要为了自己宏伟的政治目标利用这种亲近。他们一个寻求个人的真实,而另一个则想要帮助一种政治真理冲破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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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76 侯爵之强,是因为国王要拉拢他。波萨一直对国王避而不见,拒绝因为过去的英雄事迹领受奖赏。他就这样确保自己的独立。而习惯了他人之臣服的国王在这里要面对的,正是这样一种非同寻常的骄傲与自信。这向他提出了挑战。他给侯爵提供任何他想要的官职,但后者却什么官都不想做:“我不能充当君王的奴仆!”[72] 官职会把他变成一台大机器中的工具,但他却不想成为某个更高意志的执行者,而是要做自己行为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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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78 他享有“国王的特权”,即享有未被分割的自主。他不想成为他人目的的工具:“在我本可以成为艺术家的地方,我却只能降低身份去当一把凿子?”[73] 波萨要求的是君王的主权,因为每个人都应是自己生命的君王。对于波萨而言,这种自主正是历史的目的。在国王面前,他践行了自己为全人类所要求的自由:“请您允许/思想自由!”[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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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80 在席勒那个年代,“思想自由”这种说法还不常见。德语区内首先是赫尔德受英法启蒙运动的启发,在概念的意义上运用这个词。但正是席勒通过波萨侯爵的形象,赋予这一概念以丰富而极具纲领性的意义。思想自由意味着:在宗教、道德、国家与科学,也就是在生活中一切重要的领域都能够自由地运用个体的理性。这里所设想的理性存在于每个个体,只要教育得当就能发展。在这个意义上,思想自由不是别的,就是个体通过自身的理性实现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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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66282 这种对思想自由的理解所要求的,自然远比像弗里德里希二世这样的开明君主所打算给予的要多得多。众所周知,弗里德里希二世曾有一句名言:“你们爱怎么思考就怎么思考,但要听话。”与之相比,“思想自由”要求的不仅仅是自由的思考,还有出于理性原因的实践自决。正如艺术家决定其作品,并在作品中实现他的目的,每一个个体都应自主决断,在他赋予自己生命的形式中找到自己的目的。只要头脑中的理性渐趋成熟,每个人都应当只服从自己,并只在他人的命令与自身理性的声音相一致时才服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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