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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只能靠其他人在佩雷尔曼的论证中,正如《纽约时报》所谓,“把虚点连起来”,然后才能断定它是完整的,还是存在重要的破绽,最后评估它究竟证明了什么。我让理海大学的弟子曹怀东,和曾做我博士后的中山大学的朱熹平,一起仔细地把佩雷尔曼的文章梳理一次,再重新把证明写出来。曹怀东和朱熹平二人堪当此任,他们从1990年代起便研究里奇流,累积了大量的经验,比大部分其他人都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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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数学研究所(Clay Mathematics Institute)是个非营利的基金会,会址与哈佛差不多是一街之隔。他们也出资请了两组数学家去检验佩雷尔曼的证明。他们是布鲁斯·克莱纳(Bruce Kleiner)和约翰·洛特(John Lott),以及约翰·摩根(John Morgan)和田刚。克雷所对佩雷尔曼的工作特别有兴趣,事关2000年它把庞加莱猜想放在“百万奖金问题”之中。任何人只要在学报上发表了对其中一个问题的证明,而大家都认为是对的,便可在发表两年后得到奖金一百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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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庞加莱猜想可说是数学的里程碑,我当然希望审视证明的人愈多愈好。但作为一个“传统的人”,我认为作者应负最大的责任,而不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数学家不只有责任向别人清楚解释自己的工作,同时本人也得弄明白,因为只有把证明通通付诸笔墨,每一步都写出来,才能够肯定其对错。读者或许仍然记得,1973年我以为推翻了卡拉比猜想的时候,便上了宝贵的一课。结果努力了三年,承受着面子上过不去的难堪,最终证明了这猜想的正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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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觉得“百万奖金问题”这个概念很奇怪。我看不到克雷数学研究所有何资格把庞加莱猜想和其他著名的猜想,包括黎曼猜想,都放在自己的名单上。这些问题流传已久,所有权首先属于它们的提出者,继而属于整个数学界。我们不必由于某个基金会的大笔奖金来研究它;如此有分量的难题,解决它本身就是很大的收获,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诱惑。我也不觉得一个基金会,无论如何财雄势大,可以圈定哪些才是数学界中最迫切的问题,并把自己的名字附上去。佩雷尔曼或许有相同的看法,对把庞加莱猜想和金钱挂钩不以为然。无论是否如此,当克雷所要给他一百万美元的奖金时,他谢绝了。他对俄罗斯的国际文传电讯社(Interfax)说:这奖不公平,自己对破解猜想的贡献并不比汉密尔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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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重量级的证明我不会只让克雷所审查,因它本身牵涉到金钱。我邀请了朱熹平于2005—2006学年到哈佛访问。他每周讲几个小时,一连讲了半年,把他和曹怀东的文章从头到尾讲了一次。2005年12月,他们两人把三百多页的论文投到我编辑的《亚洲数学学报》,说明会给出“汉密尔顿和佩雷尔曼有关庞加莱猜想完整证明的详细导引”。这篇论文发表于2006年6月,里面给出了不少佩雷尔曼短文中没有的细节。在此一个月前,克莱纳和洛特发表了《佩雷尔曼文章的注记》,而一个月后,摩根和田刚的文章《里奇流和庞加莱猜想》也上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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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朱的论文发表后,我受到猛烈的抨击。人们说文章投稿后六个月便刊登,时间太短,根本不够时间审稿。事实上,我早已有考虑。首先,出版界会将重要的文章及时发表,这是向来的做法。而且,我也问过几位几何流的专家,包括汉密尔顿和佩雷尔曼,邀请他们审稿,而他们都回绝了,不得已之下我才自己当了审稿人。事实上,除了上述两位外,我在这方面的认识比很多人深刻。而且我在哈佛听了朱熹平的讲课超过60小时,又细心看过文稿,并没有发现任何修补不了的问题,我把推荐发表的意见告知其他编委。我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错处,但也不能保证它百分百正确,事实上哪个人能保证?你只能说,经过详尽审视后,就我所知,此文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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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着把文章在学报编委之间传阅,看看有何反应,结果无人反对亦无其他意见,是以依照学报既定的程序,论文便被接受了。必须指出,这学报要求每篇刊登的论文,都必须经过全体编委的同意,这种做法比许多顶尖的数学期刊都来得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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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种种解释不足以令批评者闭嘴,他们说我在编辑过程中走了快捷方式。2006年6月20日于北京,在我组织的弦理论会议中,我以庞加莱猜想为题做了演讲,这次又碰到麻烦。虽然佩雷尔曼曾说“在此文中,我们实现了汉密尔顿计划的一些详情”,他不止一次强调汉密尔顿工作的重要性,后来更坚持说汉密尔顿对庞加莱猜想的贡献和自己一样多。然而,听众中有些人觉得我过于看重汉密尔顿的基础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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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对这个差不多一小时长的演讲中的两句话特别感到不快。我说:“在佩雷尔曼的文章中,很多关键的想法只有勾画或简说,而完整的证明却往往付之阙如。最近曹怀东和朱熹平的文章……首次给出庞加莱猜想完整详细的证明。”我想第一句是无可置疑的,佩雷尔曼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但他的证明太简洁了,细节都找不到。对第二句话,回想起来,我应该在用词上更为小心。我不怀疑曹、朱二人的论文是正式刊登的“详细说明”。但这文章,还有克莱纳—洛特和摩根—田的文章是否“完整”,似乎尚有可议之处。我从未讲过,也不以为,曹、朱的文章超越了佩雷尔曼的工作——他们的贡献在于补全佩雷尔曼没有写出来的东西。虽然他们的工作是介绍性的,但也很重要。赞扬曹、朱二人把证明严格地写出来之余,我也在激励中国的研究人员要大着胆子,敢于和数学前沿中的重要问题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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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数学需要推一把。提升中国的数学水平是我一向的宗旨,这是先父的教导,老师陈省身也秉持同样的宗旨。在这件事上,我的勉励发挥了作用。曹、朱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热切地(也可说是成功地)弄清了整个证明。有时也不免有所怀疑,我的讲话招致了反弹,后者其实是一种情绪,即中国人在数学世界中仍然是二等公民,故此不要把自己放在世界的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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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朱的论文开始后不久,有若干页重复了克莱纳—洛特的论证而没有标注,这是不幸的错误。他们解释说是因为在一整年的工作中,笔记当中有一项具体的证明,即有限的距离意味着有限的曲率,其实来自克莱纳—洛特的文稿。这个疏忽虽不经意,却引发很大的尴尬。作为学报的编辑,这些过失也受到非议。几个月后,学报刊登了曹、朱的道歉,正式鸣谢克莱纳和洛特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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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28日,我再次受到攻击,而且比以前都来得严重。《纽约客》杂志刊登了西尔维娅·娜萨(Sylvia Nasar)和戴维·格鲁伯(David Gruber)合著的文章《多重的命运》(Manifold Destiny)。娜萨是数学家约翰·纳什(John Nash)的传记《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一书的作者,我曾花了不少时间和她在一起。而另一位作者格鲁伯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当时在罗格斯大学攻读海洋学,我没有怎样跟他接触。我和娜萨相处融洽,甚至答应她的要求,安排她去北京参加我组织的弦理论会议,并且介绍那里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和她相识。在她的文章出来之前,我一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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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萨的文章的架构是惯见的:佩雷尔曼是英雄,为理想奋斗,视名利如粪土。而这高贵灵魂的对手是个卑鄙坏人,一心想事事阻挠他。这角色由在下扮演,奈何我并无机会在这角色扮演的课题上提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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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前面的一幅漫画就足以说明一切:画中我尝试抢去佩雷尔曼颈上的菲尔兹奖。这插画令人啼笑皆非,理由不止一个。首先,我已拿过菲尔兹奖,在过去超过八十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人拿过多于一次奖,而我也肯定不会再次拿奖(其实也不可能,这奖只颁给四十岁以下的人,而我当时已五十多岁)。此外,我亦非往自己脸上贴金,汉密尔顿曾提议在一篇里奇流的关键性论文中把我列为合作者。我在感谢他的好意之余,婉拒了提议。而2006年佩雷尔曼获得菲尔兹奖时,我曾恭贺他并说这是实至名归的,这都可见诸公开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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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汉密尔顿同年作证道:“丘不只没有窃取佩雷尔曼的功劳,他还颂扬他的工作,并且和我一样支持他拿菲尔兹奖。”顺便一提,佩雷尔曼并没有出席2006年8月在马德里的颁奖仪式。根据官方的赞词,他的获奖是因“他在几何学和里奇流中的分析和几何结构的革命性洞见”,这里见不到庞加莱猜想一词。事实上,他2002年和2003年的文章中都没有明显地提到这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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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纽约客》文章中的其他论述也甚感不快,很多根本并非事实。他们攻击我在卡拉比猜想和卡拉比—丘流形中多拿了功劳,纵使卡拉比曾亲口说过,是丘给他太多功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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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的命运》宣称陈省身先生想在北京主办国际数学家大会,我却在最后关头要把它弄到香港去。这样的说法错误不止一处。从一开始,我就是第一个提议在中国召开国际数学家大会的人。剑桥大学的约翰·科茨从1986—1994年是国际数学联合会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他可以肯定我于1988年左右正式向执委会写信,提出在北京召开大会的。科茨说:“我记得很清楚,回信是我草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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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开始时,陈省身先生就对很多人表示,他对在北京召开数学大会一事不感兴趣,经过我和郑绍远的游说,才勉强同意。郑绍远当时是香港数学学会的副会长,他能证明我从来没有试图把大会移师香港。所有有关的传闻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正如科茨所说,“文章说的都是没有根据的小道消息,消息的来源也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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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客》又说,“很多数学家”都担心我搞的阴谋诡计会使整个数学界蒙污,又引用格里菲思的讲话:“权术、权力和操控在我们的圈子内并无立足之地,这些东西损害了整个数学界的良知。”这种离奇的讲法,正出自一个热衷于玩弄手段的数学家。维尔弗里德·施密德是格里菲思的弟子,虽然他一直很感谢其师,但也在一封为我辩护的信中,指出了这个讲法的可笑之处。他写道,“娜萨应当知道格里菲思在数学界的影响力”,他曾当过国际数学联合会的秘书、高等研究院的院长和杜克大学的教务长。他继续说:“和格里菲思不同,丘从来没有谋取具有影响力的行政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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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客》还把我描画成一个恶霸,并引中文报纸中的一篇文章为证,说我曾抨击弟子田刚在“某中国大学几个月内收取了巨额酬劳”。杂志称田刚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本人对此不敢认同。它又把田刚描写为谨遵古训“尊师重道”的人。但是,我们这一行的人大都知道,我们之间尊师爱徒两者皆不闻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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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田刚失和,主因是当时有大学推行一项我强烈反对的政策,而他却为这政策打开决口,先拔头筹,结果弄得一发不可收拾。根据《科学》杂志2006年的一篇文章所说,某几所中国的大学“设置了百万元教授的职衔,年薪达12.5万美元,在中国这是天文数字”。文章形容我这位弟子站在“席卷中国学术界的风暴的中心,田是这个可争议现象的主要个案,出生于中国而在海外全职工作的研究人员,在其祖国短期工作而获取巨大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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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万美元,约合近百万元人民币,这是当时中国国内顶级大学教授薪酬的十倍。其实,早在《科学》的文章前,我已知悉田刚在普林斯顿收取薪金的同时,在国内拿着优厚的津贴。其他海外的中国数学家步其后尘,纷纷在国外担任全职的同时,在国内大学收取高额的薪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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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首批公开抨击这种做法的人,反对的理由有好几个。首先,在中国当教授,薪金非常低微,当时研究生的每月津贴也只是大约五十美元而已,教授和研究生的资助都亟须改善。我大声疾呼,特别因为田刚是我门人,必须讲清楚我不会接受这类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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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同时,中国也开始了“千人计划”,花大量金钱,吸引西方的知名学者到中国的大学访问,以提高大学的地位。可是有些访问学者把钱放进了口袋,却没有付出时间和精力。事实上,制度经常被滥用了。曾有学者既在美国全职工作,同时又在中国三处任职,本土教授的薪酬却如此低。反观本人从未在主持的数学中心中拿过一分钱,《纽约客》上的这篇号称揭露“庞加莱真相”的文章把我描写成一个坏人,真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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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杂志还指我的事业每况愈下,说“丘上一次比较重要的工作,已是十年以前的了”。这论断把我近年来在弦理论中包括镜像猜想、SYZ猜想和斯特鲁明格方程式等可说是重要的工作,还有在广义相对论和其他领域的努力,都通通抹杀了。可喜的是,这些工作得到同行的首肯。2010年我因在几何分析中,把“偏微分方程、几何和数学物理以崭新的方法共冶一炉”获颁沃尔夫奖(Wolf Prize),也许可以说明,我在行内的地位,并未因四年前《纽约客》的描述而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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