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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行浩浩荡荡穿过辐射状的大街,越过广场、市政厅——那仿哥特式建筑的大怪物已落在我们后头。突然间,我看到正前方有一汪狭长形的积水,看来还不浅,该是昨夜大雨留下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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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很喜欢积水,现在依旧。一脚踩到积水中,那扑通扑通的声音真叫人心满意足。通常,我还会故意走到有积水处,涉水而过。但今天不是我自己想走到这滩积水前,是众人驱使我到这儿来的。我尽最大的努力想绕过去,然而身后那整齐的步伐声、源源而来的人潮和划一的动作,好像对我施了魔法。我大步越过那汪积水,到了另一头,我一语不发,把手中的旗帜交给背后那个高高壮壮的医科学生,随即脱离队伍,转身回家。长路漫漫,我大概走了两三个小时,路上尽是一群群的社会主义者,十二个一列抬头挺胸,撑着红旗,从我身边走过。此时此刻,我觉得格外孤寂,渴望加入他们之中,同时却有一种飘飘然的快乐,以及无法形诸于言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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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之后,我生平第一遭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去。父母本来以为我傍晚才会回家,看到我这么早回家,有点担忧,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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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我老实回答,“我终于发现我不属于那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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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萧瑟的11月天,我发现自己是个旁观者。我们这种人天生如此,而非后天刻意培养出来的。我想,这点在我8岁参加朋友家的圣诞派对时,已经有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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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第一次世界大战。那年秋天,奥地利爆发第一宗有关“发国难财”的丑闻,连着好几个星期,报纸的头条新闻都是以此为题。我还记得主角的名字——克伦兹,维也纳高级饭店的老板,因黑市交易而被逮捕、起诉。其实,维也纳真正的“坏年头”还没来呢!然而根据配额制,每个成人所能分到的那一丁点儿的肉根本买不到,若是可以买到,一定是不能吃的。在克伦兹的餐厅里,却有上等的货色,都是从黑市买来的。因此,很快地他就成为家喻户晓的“大坏蛋”。事实上,他并没有跟顾客多要一分钱,供应的分量,正如配额所规定的,也依法向顾客收取粮票,而法律也只是确定肉品价格而已,当初在起草时,想不到有人愿意花更多的钱来买。法官却振振有词地控告克伦兹,说他是“有计划地”哄抬价格,之后再把脑筋动到没有收费规定的项目,比如,饭店的住宿费和餐厅的最低消费额等,以填补肉品的高成本。媒体和群众都一致鼓掌附和法院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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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圣诞,我参加为上流社会家庭儿童举办的派对。我们都只是八九岁的小孩,却已开始交头接耳地谈论这桩“克伦兹案”。这不足为奇,因为当时人们一天到晚谈论的,就是战争新闻。每个人都有亲友在前线,我们看到父母一大早起来,就鬼鬼祟祟地带着惊惶的神情翻看报纸的第2版,看是否有亲友已被列在阵亡的名单上。因此,我的玩伴跟我就是看着死亡名单和粗黑框的讣告学认字的。一瞥过去,看看哪些名字是我们熟知的人,已失踪的亲友在不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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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已是附近公立学校三年级的学生,每天都得在一个老人的监督下把粮票贴在配额本上。那个老人比这件呆板的工作更令人厌烦,由于年轻的老师已被征召入伍,原已退休的他,只好再出来帮忙。我们还得当心大人的“骚扰”:有些骨瘦如柴的女人,常常会偷偷塞钱给我们,想多要几张粮票;还有一些女人振振有词地说:“我的丈夫刚刚为国捐躯,我可以多拿一些粮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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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小孩无法记得大人所说的“战前”的景况,觉得这场战争就和永恒一样长。像我这样年纪的小男生都已意会到,“长大”就是“被征召到前线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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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圣诞派对上,小孩子就自然而然地谈起克伦兹案,在另一间房间的父母也对此事议论纷纷。有一个小孩要我解释一下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我居然慷慨激昂地为克伦兹辩护——其实,该说是赞美这个“人民公敌”。至于他到底是否犯法,这个大家不断讨论的主题,对我来说却是不值得一提。我认为,此人令人敬佩:他提供顾客期待的东西,遵守自己的诺言,让顾客每一分钱都花得值得,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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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顿时鸦雀无声。其他的小孩都为我这番话羞红了脸。那次派对是在贝贝家办的,她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玩伴。多年后,她还一直责怪我,破坏派对的气氛。不过,在我说得慷慨激昂时,大人也进来听了,还面带微笑。这次聚会是庆贺贝贝的父亲返乡,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在战壕里打了三年仗,最近因受重伤,几乎致命,才得以回家。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你的观点很有意思,我从来没听过有人这么说。至少,我们在另一间大厅吃饭时,没有一个人提出这种意见。不过,彼得,你不要觉得伯伯在批评你。你对克伦兹的看法或许没错,但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想。如果要做个特立独行的人,一定要有技巧,而且要很小心。伯伯建议你注意自己的行为,多为自己想想,惊世骇俗是不可取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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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注定从不同的角度看事物,所以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告诫。我已牢牢记住伯伯的话,但有时还是不免掉以轻心,写作本书时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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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德鲁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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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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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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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我回维也纳讲学时,已阔别家乡20载。上一次回维也纳做短暂停留,是在1937年从英国到美国的途中,在这之前,则很少回来。我在1927年念完大学预科,就离开维也纳了,那时的我还未满18岁,此后返乡,都是为了同父母过圣诞,而且每每不到一个星期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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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讲学的缘故,我1955年得以在维也纳小住。我到维也纳的第二天清晨,在下榻的饭店外散步,途经一家食品店,记得这家店在我小时候已是远近驰名。来维也纳之前,我答应妻子帮她带瓶奥地利酒,于是就走进去。过去我并非这家店的老主顾,所以已记不得是否来过。一进门,看到高高坐在收银机旁的,不是年轻的伙计,而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过去,这是家常便饭,今天则是难得的景象了。她一眼就认出我来,随即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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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先生,您能大驾光临,真是太好了!我们从报上得知您来讲学,还不知是否能见您一面呢。很遗憾,令堂在去年过世了,您那位安娜阿姨也作古多年。但是,听说令尊还挺健朗的。我们明年是不是真可以在维也纳庆祝他老人家的80高寿?您的汉斯姨父几年前在这儿得到荣誉博士学位时,那葛瑞塔阿姨也回来了。几十年来,我们一直为贵府服务,凭着这点交情,送篮水果和一张卡片到您下榻的饭店,该不为过吧?我们刚收到您那葛瑞塔阿姨的回信呢。这些女士真是通情达理。现在的年轻人啊,”她朝店里销售人员的方向点了点头,“已分不清轻重厚薄了。哎呀,彼得先生,您听我说,现在没有人可以比得上您的祖母大人。她实在是好得没话说,再也没有第二个像她那样的人了。而且呢,”她微笑着说,“她这个人实在是太风趣了。您还记得她给侄女拍的结婚贺电吗?”她咯咯大笑,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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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件事是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我还是了如指掌。当时,奶奶因为无法参加侄女的婚礼,于是就发了一封电报过去,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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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打电报而言,务求精简,这是最适当而且最好的表达方式,故在此庄严隆重的一天,祝汝等: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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