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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还是展现了十足的权威。她可以一边写黑板,连头都不回,一边轻声地说:“彼得·德鲁克,放手!不要抓丽比的头发。”或是,“彼得·德鲁克!是谁允许你随便走动的?马上回到座位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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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辩论老师是怎么发现的。同学中分两派。理性派相信她的手中一定有面镜子,或是黑板的某个地方藏着镜子。于是,我们在黑板的上下左右不断地搜寻,几乎要把黑板拆了,还是找不到。另一派倾向于神秘主义,他们说老师一定有某种魔力,要不,在她脑袋后面,那像老鼠毛、盘绕到头顶的发辫下还有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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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从来就不曾检查过我们练习簿上自己打的成绩。但是,一旦有人作弊,练习簿上的成绩总会被更正过来,上面就是她工整流利的笔迹。如果我们继续作弊,就会被叫到前面,骂得狗血淋头。然而,老师总是私下责骂我们,没有旁人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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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一开始,她已经告诉过我,因为我的阅读和拼字本来就不错,因此她不会再称赞我这两方面的表现。她果然说到做到,顶多只是说:“很好。”或是,“比上星期进步一点了。”然而,若是我们没有改进或增强该加油的部分,特别是本来就有潜力的地方,如我的作文,她就像复仇天使般紧盯着我们。埃尔莎小姐并不是特别喜欢孩子的人,事实上她对孩童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她注重的是他们的学习。第一天上课,她就记住了5个小朋友的名字、特色,在一周内,每个学童的长处,她都了如指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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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爱这位老师——我想,如果说爱她,对她是一种冒犯,应该说大家都崇拜她。50年后,妇女解放运动者声称上帝是女性时,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早就认为上帝可能是女的,就像埃尔莎小姐一样——黑丝斜纹洋装、夹鼻眼镜以及时髦的鞋子,这一切一点儿都不会让人不悦。她确实让人联想到上帝(至少这上帝知道我这可怜罪人的优点),不过不像做礼拜时牧师跟我们讲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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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之,小朋友总是围绕着苏菲小姐。她的膝上常常有着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即使是急于表现大人样的五年级学生也会毫无顾忌地在她怀里放声大哭。当然,高兴得意时,他们也会跑去向苏菲小姐报告。她总是轻拍我们的头表示赞许,亲吻我们,给我们一句鼓励或恭贺的话。但是,她却从来不记任何一个小朋友的名字,即使大多数的学生已经跟她学了5年的美术和工艺(她是这两个科目唯一的任课老师)。她一律叫我们“孩子”。我想,苏菲小姐可能分不清眼前是男生,还是女生,反正她也不在意。她的主张在当时颇具革命性——男生都要会缝纫和烹饪,而女生也要学习使用工具,修理东西——因此难免面临家长的反对。例如,有一次她要每个母亲送一双有洞的袜子来学校,让我们学习缝补袜子。她解释道,这样就可以“练双手和眼睛的协调动作”。许多母亲都很生气,写信给她:“我们这种家庭怎么会有破袜子呢?”苏菲小姐则回答:“胡扯,如果家里有个正常的9岁孩子,一定会有破袜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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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欧洲,要“好人家”的孩子动手做事可还是新鲜事。从事艺术方面的创作,如果不过分,当然还是可以。女孩子还是要学习缝纫、针线和编织,然而烹饪可就不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做的事。一般女主人是不会踏入厨房的,不然有自尊心的厨师就会愤而离去。因此,每一户人家都请厨子来料理三餐。所谓“中下阶级”家庭的定义就是,家中仆人少于两个。不过,学习烹饪对年轻女子来说,虽是件好事,但要女孩,甚至男孩,动手修理什么,那就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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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女人如果会修补东西,并不是坏事,只能算颇为奇特的行为,当然前提是不缺钱用,不是以此为生。因此,有人听说我的母亲会修水管或修补房顶等,并不会太吃惊,不会觉得不成体统。就男人而言,如果是真正的“嗜好”,也不足为过。法皇路易十六不就会制造、修理钟表吗?(虽然有人说他是脑筋有问题才会做这种事。)大抵绅士不是“用手的”劳力阶级。不过,倒是没有人像中国古代官吏留着长长的指甲以告众人:他们不是做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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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19世纪的欧洲也相去不远。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看到爷爷留下来的西装(他是在1899年过世的,那时母亲只有14岁),我注意到这套衣服除了背心有个表袋,没有其他口袋。奶奶解释说:“你爷爷是位绅士。20年前,绅士的后面总是跟着一个仆人,给他们提东西。绅士是不自己动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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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小姐要我们做工艺、劳作,这种奇怪的念头并不是她发明的。事实上,这已经有一段很长而复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期的一个教学研究家,也就是幼儿园之父福禄贝尔(福禄贝尔(Wilhelm August Froebel ,1782—1852):德国学前教育家,幼儿园创始人,建立学前教育理论,强调儿童自我活动和自发性原则,把游戏作为幼儿教育基础,著有《人的教育》等。)。他的理念之一是,小学教育应包括工艺。结果,在欧洲无法推展,反倒被喜欢和体制作对的人士,如美国的震颤派(Shakers)采用。约在19世纪中叶,这些震颤派回到欧洲,在瑞典进行学校工艺运动。苏菲小姐年轻的时候就是在这儿受训的。虽然她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瑞典文凭,但女孩拿刨刀、男生学针织还是颇令人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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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更令人侧目的是苏菲小姐的外貌。娇小的她看来就像只小老鼠——有着长长的、不时翕动的红鼻子,上唇常有几根散落的硬发,加上一对小得像是两颗扣子、骨碌碌的近视眼。这样一只小老鼠,该是贝尔尼尼(贝尔尼尼(Giovani Lorenzo Bernini,1598—1680):意大利建筑师、雕塑家和画家,巴洛克艺术风格的代表人物。)或是其他巴洛克时代的雕塑家创作出的吧。她浑身上下包裹着各色薄绸丝巾——淡紫、深红、天蓝,一层又一层飘舞在这间密不透气的工作室里。(这间教室总是关得紧紧的,而且异常闷热,然而埃尔莎小姐的教室,每一扇窗都大开着,天气冷时亦然。)在这个丝巾狂舞的班里,她那低沉的声音却可以盖过一百个儿童的吵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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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星期有一堂课,埃尔莎小姐会和每一个学童单独会谈,讨论上星期的表现和下星期的计划,并看看学习上有无问题,症结何在。但是,在讨论问题之前,她一定会先提到我们做得好而且容易达成的部分。如果任何一个学童有问题,或是某件事想征求她的同意,随时可以去找她。她观察入微,在功课上遭遇困难的孩子,总会突然间发现埃尔莎小姐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抬起头时,埃尔莎小姐已经知道问题在哪儿,说道:“你忘了跟上来了,”或是“你跳了一页,难怪不晓得课上到哪里了。”除了每周复习和计划课程之外,埃尔莎小姐都让我们自己做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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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苏菲小姐总是跑来跑去,不停地在小朋友的身边盘旋,而且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她是不用语言教学的,事实上她很少发出声音。她总是先观察一会儿,然后把她的小手放在我们头上,或是轻轻地抓着我们的手,让我们在使用锯子或画笔时,保持正确的姿势。或者,她先一瞥某个小朋友想要画的东西,比方说小猫吧,然后拿出图画纸和蜡笔画出纯几何图形、抽象的线条:圆圆的屁股、颈后有一凹隐处、有着特殊棱角的头部以及构成整个脸部造型的耳朵。即使是像我这样一点都没有美术细胞的,一看就知道是“猫”,然后哈哈大笑。苏菲小姐脸上也露出会意的微笑——这是她表示赞美的唯一方式,但小朋友看了无不高兴得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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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我才遇到像苏菲小姐那样伟大的老师,他就是画家纳茨(Karl Knaats)。20世纪40年代中期,他在本宁顿学院教了两年书。在那两年当中,没有人听他说过一句话。他总是站在学生旁边咕哝着“嗯……啊……哼”,学生就会转过头来,和苏菲小姐的学生一样,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然后就有截然不同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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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小姐和纳茨不同的是,她会讲话,我们也都听过。她的声音极为低沉,吐出的句子总是简短精确:“不要画狗。狗儿最笨了。”或是,“画猫吧。要把愚蠢的人画得好,可不容易。”当然,她的说法不一定是对的。维拉斯格(Velasquez)和戈雅(戈雅(Goya,1746—1828):西班牙画家,作品讽刺封建社会的腐败,控诉侵略者凶残,对欧洲19世纪绘画有很大影响,作品有铜版组画《狂想曲》、版画集《战争的灾难》等。)就把哈布斯堡和波旁王朝的国王与西班牙皇后画得惟妙惟肖。但是,苏菲小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走一趟博物馆就知道了。不是有句话说:“就木工而言,最难做的部分就是抽屉,因为抽屉是用来把东西隐藏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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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莎小姐是标准的苏格拉底学派,而苏菲小姐则是禅宗大师。然而,我还是没有学会她们认为我该学会的东西:我既学不成写一手好字,也仍旧不会使用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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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小姐相信,我该可以做一张挤牛奶用的凳子给妈妈。于是,开始动手后,她帮我做了椅座,并在上面钻孔,以接上椅腿。然后,她抓着我的手,让我搞清椅腿的长度,看接上之后,是否能够站稳。她让我先用棍子练习,然后教我利用斜榫切割。我们一起量了高度后,我就按照和老师一起做的记号小心翼翼地锯。然而,最后那三条腿还是不等长——一支是标准的17英寸(1英寸=0.0254米。),另一支则是19英寸,第三支只有14英寸。我对自己说:“好吧,这下子,妈妈只好去找一只特别矮的母牛。”于是,我准备把三条腿都锯成14英寸。哎呀,锯好后,发现还是长短腿。最后锯成三支奇短无比的腿,但是,还是不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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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小姐从未责骂或是批评过我们。她真的伤心的时候,总是坐在那个小坏蛋旁边,握着他的小手,摇摇头。她那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异常浓密,用发夹随便盘绕在头顶上。因此,她一摇头,发夹就会掉落;摇得厉害时,发夹会落到很远的地方,那时她的头发就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小朋友看了,无不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在地上打滚。最后,苏菲小姐也笑了,大家就一齐出动,在教室的各个角落帮忙找她的发夹,让她能再把那头乱发盘绕回去。始作俑者也回去做作业了,通常都会做得很好,至少会比上一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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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就是做不来,试了两次,凳子腿依旧是长短不一,第三次再锯,做好后一量,结果各是5英寸、7英寸和9英寸,而且接面的角度皆不同。苏菲小姐却没有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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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向我,轻轻地带着哀伤的语调说:“你妈妈用哪一种笔写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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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水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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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道:“你确定吗?她不用钢笔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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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讨厌钢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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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就做一支小小的鹅毛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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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这项作品还是摆在母亲的书桌上,她一次都没用过。这是我拔取火鸡尾部的毛,用铁丝系紧做成的。妈妈和我都很清楚,这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极限了。苏菲小姐也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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