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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欧洲,要“好人家”的孩子动手做事可还是新鲜事。从事艺术方面的创作,如果不过分,当然还是可以。女孩子还是要学习缝纫、针线和编织,然而烹饪可就不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做的事。一般女主人是不会踏入厨房的,不然有自尊心的厨师就会愤而离去。因此,每一户人家都请厨子来料理三餐。所谓“中下阶级”家庭的定义就是,家中仆人少于两个。不过,学习烹饪对年轻女子来说,虽是件好事,但要女孩,甚至男孩,动手修理什么,那就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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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女人如果会修补东西,并不是坏事,只能算颇为奇特的行为,当然前提是不缺钱用,不是以此为生。因此,有人听说我的母亲会修水管或修补房顶等,并不会太吃惊,不会觉得不成体统。就男人而言,如果是真正的“嗜好”,也不足为过。法皇路易十六不就会制造、修理钟表吗?(虽然有人说他是脑筋有问题才会做这种事。)大抵绅士不是“用手的”劳力阶级。不过,倒是没有人像中国古代官吏留着长长的指甲以告众人:他们不是做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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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19世纪的欧洲也相去不远。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看到爷爷留下来的西装(他是在1899年过世的,那时母亲只有14岁),我注意到这套衣服除了背心有个表袋,没有其他口袋。奶奶解释说:“你爷爷是位绅士。20年前,绅士的后面总是跟着一个仆人,给他们提东西。绅士是不自己动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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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小姐要我们做工艺、劳作,这种奇怪的念头并不是她发明的。事实上,这已经有一段很长而复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期的一个教学研究家,也就是幼儿园之父福禄贝尔(福禄贝尔(Wilhelm August Froebel ,1782—1852):德国学前教育家,幼儿园创始人,建立学前教育理论,强调儿童自我活动和自发性原则,把游戏作为幼儿教育基础,著有《人的教育》等。)。他的理念之一是,小学教育应包括工艺。结果,在欧洲无法推展,反倒被喜欢和体制作对的人士,如美国的震颤派(Shakers)采用。约在19世纪中叶,这些震颤派回到欧洲,在瑞典进行学校工艺运动。苏菲小姐年轻的时候就是在这儿受训的。虽然她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瑞典文凭,但女孩拿刨刀、男生学针织还是颇令人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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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更令人侧目的是苏菲小姐的外貌。娇小的她看来就像只小老鼠——有着长长的、不时翕动的红鼻子,上唇常有几根散落的硬发,加上一对小得像是两颗扣子、骨碌碌的近视眼。这样一只小老鼠,该是贝尔尼尼(贝尔尼尼(Giovani Lorenzo Bernini,1598—1680):意大利建筑师、雕塑家和画家,巴洛克艺术风格的代表人物。)或是其他巴洛克时代的雕塑家创作出的吧。她浑身上下包裹着各色薄绸丝巾——淡紫、深红、天蓝,一层又一层飘舞在这间密不透气的工作室里。(这间教室总是关得紧紧的,而且异常闷热,然而埃尔莎小姐的教室,每一扇窗都大开着,天气冷时亦然。)在这个丝巾狂舞的班里,她那低沉的声音却可以盖过一百个儿童的吵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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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星期有一堂课,埃尔莎小姐会和每一个学童单独会谈,讨论上星期的表现和下星期的计划,并看看学习上有无问题,症结何在。但是,在讨论问题之前,她一定会先提到我们做得好而且容易达成的部分。如果任何一个学童有问题,或是某件事想征求她的同意,随时可以去找她。她观察入微,在功课上遭遇困难的孩子,总会突然间发现埃尔莎小姐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抬起头时,埃尔莎小姐已经知道问题在哪儿,说道:“你忘了跟上来了,”或是“你跳了一页,难怪不晓得课上到哪里了。”除了每周复习和计划课程之外,埃尔莎小姐都让我们自己做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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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苏菲小姐总是跑来跑去,不停地在小朋友的身边盘旋,而且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她是不用语言教学的,事实上她很少发出声音。她总是先观察一会儿,然后把她的小手放在我们头上,或是轻轻地抓着我们的手,让我们在使用锯子或画笔时,保持正确的姿势。或者,她先一瞥某个小朋友想要画的东西,比方说小猫吧,然后拿出图画纸和蜡笔画出纯几何图形、抽象的线条:圆圆的屁股、颈后有一凹隐处、有着特殊棱角的头部以及构成整个脸部造型的耳朵。即使是像我这样一点都没有美术细胞的,一看就知道是“猫”,然后哈哈大笑。苏菲小姐脸上也露出会意的微笑——这是她表示赞美的唯一方式,但小朋友看了无不高兴得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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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我才遇到像苏菲小姐那样伟大的老师,他就是画家纳茨(Karl Knaats)。20世纪40年代中期,他在本宁顿学院教了两年书。在那两年当中,没有人听他说过一句话。他总是站在学生旁边咕哝着“嗯……啊……哼”,学生就会转过头来,和苏菲小姐的学生一样,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然后就有截然不同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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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小姐和纳茨不同的是,她会讲话,我们也都听过。她的声音极为低沉,吐出的句子总是简短精确:“不要画狗。狗儿最笨了。”或是,“画猫吧。要把愚蠢的人画得好,可不容易。”当然,她的说法不一定是对的。维拉斯格(Velasquez)和戈雅(戈雅(Goya,1746—1828):西班牙画家,作品讽刺封建社会的腐败,控诉侵略者凶残,对欧洲19世纪绘画有很大影响,作品有铜版组画《狂想曲》、版画集《战争的灾难》等。)就把哈布斯堡和波旁王朝的国王与西班牙皇后画得惟妙惟肖。但是,苏菲小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走一趟博物馆就知道了。不是有句话说:“就木工而言,最难做的部分就是抽屉,因为抽屉是用来把东西隐藏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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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莎小姐是标准的苏格拉底学派,而苏菲小姐则是禅宗大师。然而,我还是没有学会她们认为我该学会的东西:我既学不成写一手好字,也仍旧不会使用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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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小姐相信,我该可以做一张挤牛奶用的凳子给妈妈。于是,开始动手后,她帮我做了椅座,并在上面钻孔,以接上椅腿。然后,她抓着我的手,让我搞清椅腿的长度,看接上之后,是否能够站稳。她让我先用棍子练习,然后教我利用斜榫切割。我们一起量了高度后,我就按照和老师一起做的记号小心翼翼地锯。然而,最后那三条腿还是不等长——一支是标准的17英寸(1英寸=0.0254米。),另一支则是19英寸,第三支只有14英寸。我对自己说:“好吧,这下子,妈妈只好去找一只特别矮的母牛。”于是,我准备把三条腿都锯成14英寸。哎呀,锯好后,发现还是长短腿。最后锯成三支奇短无比的腿,但是,还是不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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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小姐从未责骂或是批评过我们。她真的伤心的时候,总是坐在那个小坏蛋旁边,握着他的小手,摇摇头。她那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异常浓密,用发夹随便盘绕在头顶上。因此,她一摇头,发夹就会掉落;摇得厉害时,发夹会落到很远的地方,那时她的头发就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小朋友看了,无不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在地上打滚。最后,苏菲小姐也笑了,大家就一齐出动,在教室的各个角落帮忙找她的发夹,让她能再把那头乱发盘绕回去。始作俑者也回去做作业了,通常都会做得很好,至少会比上一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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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就是做不来,试了两次,凳子腿依旧是长短不一,第三次再锯,做好后一量,结果各是5英寸、7英寸和9英寸,而且接面的角度皆不同。苏菲小姐却没有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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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向我,轻轻地带着哀伤的语调说:“你妈妈用哪一种笔写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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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水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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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道:“你确定吗?她不用钢笔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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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讨厌钢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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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就做一支小小的鹅毛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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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这项作品还是摆在母亲的书桌上,她一次都没用过。这是我拔取火鸡尾部的毛,用铁丝系紧做成的。妈妈和我都很清楚,这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极限了。苏菲小姐也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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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埃尔莎小姐就不一样了。她很清楚我的字迹没有改进后,立刻请我的父亲到学校。她从未单独和家长谈过话,一旁总有个孩子。因此,她就当着我的面对父亲说:“德鲁克先生,我有坏消息要告诉您。我知道您之所以让彼得从公立学校转到这儿就读,是因为他的字一直写不好。到现在,他的字还是没有改进,恐怕以后也不会。我建议您——现在就为他申请进入中学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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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真令人惊异。通常要四年级之后,才能开始申请参加中学考试,这样等于越级就读了,除非表现极为优异,否则难以得到这种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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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答道:“我不明白您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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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简单啊,”埃尔莎小姐回答,“他唯一该学会的,还是学不会。何必浪费一年的时间,就为了学好写字?何况,他再怎么学也写不好。我知道他现在进中学还太早。不过,他是11月出生的,只要是12月以前生的,都可以申请。考试的主要科目是阅读和算术,彼得的表现都在水准以上。他一定可以通过考试的。还有,”她继续说,“我要彼得直接进中学的原因是,我不想让我的姐姐克拉拉为他烦心。她的健康状况欠佳,又是杞人忧天型的。升上五年级后,导师就是克拉拉,她一样会对彼得的字束手无策。在教学方面,我比克拉拉强过两倍,连我都没有办法,更何况是她呢。彼得只有让她沮丧、给她挫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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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想和她争辩,但是埃尔莎小姐还是占了上风。那年秋天,我成了中学一年级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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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父亲还是不肯放弃。过了几年,我的字迹非但没有进步,还越来越糟。于是,他拉着我到一家书法学校,接受密集课程的训练。老师是费尔德曼先生,学校就在老旧市区一条可怕的街上。他在一楼的展示窗里摆着学生写的样本,上书:“这是我上费尔德曼先生的书法课之前写的字。”真是和我的字迹一样惨不忍睹。旁边另有一行字,署名是同一个人,但字迹却是秀丽的斯宾塞草写体或是那写得美轮美奂的花体字:“这是我上过费尔德曼先生的书法课后写的字。”于是我在父亲和费尔德曼先生的面前也写下这么一行字:“这是我上费尔德曼先生的书法课之前写的字。”然后交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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