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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30 然而,在弗洛伊德留下的文献中,主题经常是性焦虑、性挫折和性功能的失调。但是有一种精神官能症却是19世纪末的维也纳未曾记录过的,事实上这时在整个欧洲也未提起过,那就是:金钱引起的精神官能症。在弗洛伊德的时代,维也纳受到压抑的念头并不是性,而是金钱。金钱主导一切,但也是一般人避讳不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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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32 在19世纪初期,如简·奥斯汀的小说所呈现的,钱是可公开谈论的。她的小说一开头就告诉读者每个人的年收入是多少。75年后,也就是弗洛伊德长大成人时,大家无时无刻不想到金钱与财富,却从不互相讨论。狄更斯谈到钱,也是很公开的,正如他说到性、私生子、奸情、罪恶的渊薮以及年轻女子成为妓女的教训等。特洛伊普只比狄更斯小三岁,更是“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人,他谈到性时,也相当露骨,不像是个“传统的维多利亚人”。然而,他的小说大部分还是谈到钱的问题,比方说笔下的主角(如《钻石》(The Eustace Diamonds)中的非正统派女主角)在钱方面遇到问题,但又无法启口。亨利·詹姆斯可说是和弗洛伊德差不多同时代的小说家,在他的作品里,谈到金钱时那种鬼鬼祟祟和紧张的气氛,犹如美、欧之间的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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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34 在弗洛伊德成长时代的维也纳,没有家长会跟子女讨论自己的收入情况,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谈到这件事。然而,钱这个念头还是在彼此的心中萦绕不去。我们现在知道了,在一个经济飞快成长的社会,都有这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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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36 简·奥斯汀笔下的英国,可谓相当死板。一个人的收入是一桩无法改变的事实,除非靠着婚姻,或是某个有钱的姑姑正好在某个时候死了,财富是无法通过个人的努力获得的。70年后,经济发展使得个人收入有了相当的改变。同时,所有的社会在经济快速成长的早期,也出现了所谓的“赢家”与“输家”。少数几个人获利极巨,财富满盈,还有一群人(仍是少数)勉强可以算是富足——正如弗洛伊德年轻时的家境。我想,他们的经济情况已是水准以上。大多数的人突然间发现可以抱着更大的希望,远离贫苦的小镇生活。然而,他们的收入不是没有提高,就是远远落后于原本所期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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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38 第一个谈到“期望的浪潮”的是史蒂文森(Adlai Stevenson),这种现象在他提出的150年前就浮现了。最古典的例子则是萨克雷(Thackeray)的小说《浮华世界》(《浮华世界》(Vanity Fair):又译《名利场》,以19世纪20年代摄政时期为背景,主角是一个没有道德原则的投机女子。),比史蒂文森提出那个名词早了一个多世纪,而且是以“发展程度较低的国度”为背景,也就是19世纪20年代的英国,而非亚洲或南美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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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40 在19世纪末,欧洲没有一个国家的发展像奥地利那么神速,特别是捷克地区(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亦即弗洛伊德家族的出身地。许多犹太中产阶级家庭都从那儿移居至维也纳。因此,绕着金钱打转的秘密与压抑——通常又称为“穷人精神官能症”——就越来越流行,成为我小时候老一辈的中产阶级的通病。(年轻人比较不会有此倾向,那时奥地利的经济发展已趋于停滞,还有萎缩的情况。年轻人已经一无所有了,因此根本不担忧有朝一日是否会变得穷困。)“穷人精神官能症”所显现的,就是常常害怕有一天会身无分文,老是担心赚得不够,不能达到社会、家人甚至邻人对自己的期待。此外,动不动就提到钱,还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对钱“一点兴趣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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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42 显然,弗洛伊德也有这种“穷人精神官能症”。从他早年寄自巴黎写给未婚妻的信中,可见端倪。即使他对自己极度坦白,却也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他说自己的职业所得不合理,老是活在经济的压力与焦虑之中。这些错误的说法显示出那种他无法面对、只好逃避的焦虑,借由“语误”——他自创的心理机制名称——压抑着这种病症。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他没有从自己的病人身上察觉出这种异常,也没有在病史中记载过。这个事实对他来说过于痛苦,因此他不得不将之转为“非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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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44 至于弗洛伊德说到他是反犹风潮下的牺牲者,这种抱怨同样地也被掩饰了,同时也显露出另一桩弗洛伊德无法面对的事实:他对非犹太人的无法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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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46 在中欧,特别是奥地利,弗洛伊德那一代的犹太人全心全意地,几乎带着复仇的情绪,企图变成德国国家主义者——不管是在文化吸收、自我认同、政治的结盟与倾向上,都表露无遗。在文化上,没有人比弗洛伊德更强烈地认为自己是个德国人。然而,精神分析清一色是犹太人的天下,至少没有非犹的奥地利人或中欧人。弗洛伊德尽力在吸引他们,但是等到他们一加入,又将之排拒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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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48 在精神分析的“英雄时代”,约从1890年至1914年,弗洛伊德驳斥每一个非犹的追随者或同事。他们多半是奥地利人、德国人或是以德语为主的人,甚或是来自中欧的男性。他弃绝荣格,迫使荣格和他决裂就是一个实例。他唯一能容忍的非犹者,就是外国人,要不然就是像法国波拿巴公主那样的女人——在弗洛伊德的世界里,女人当然是没有同等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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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50 从各个方面来看属于弗洛伊德那个圈子里的人——他们所受的德国文化教养动不动就搬出德国诗人与作家、德国大学预科里的人文主义、强烈的瓦格纳主义(Wagnerianism)以及德国人文教育下的美学传统[其品位皆源自于布克哈特(Jakob Burckhart)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Culture of the Renaissance in Italy)]。可见他们根本无法褪去强烈的犹太气质。他们开的玩笑也是犹太式的——笑话最可以表现出内心的真实,这个信念也是弗洛伊德教给我们的。非犹太人对他们来说,简直难以忍受,乖僻、陌生,甚至望而生厌,不得不去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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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52 然而,这一点至少对弗洛伊德自己而言,是这位大师无法正视的。他必须找个理由来归罪别人,因此又产生另一种“语误”——众人对犹太人的歧视,乃至压迫。举个例子来说,大家都知道瓦格纳·尧雷格(瓦格纳·尧雷格(Wagner Jauregg,1857—1940):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神经病学家,因通过人工诱导疟疾治疗梅毒性脑膜炎,首创休克疗法成功,获1927年诺贝尔医学奖。)与另一家医院神经精神部门的主任想要参加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会。前者是著名的精神科医师,也是维也纳大学神经精神科的主任,后者的职位本来该由弗洛伊德担任的,弗洛伊德却拒绝了该院的邀请。这两位都不是犹太人,因此被公然拒之门外。但是根据弗洛伊德自己的说法,是这两个人排斥他的,因他是犹太人而不认可他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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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54 弗洛伊德需要一种“语误”来自圆其说,事实上,是他自己无法去除自身的犹太成分。那样做的痛苦是他无法面对并接受的。他只好在最后的巨著《摩西与一神教》(Moses and Monotheism)中,把摩西变成一个非犹太的埃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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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56 在弗洛伊德的“语误”中,最为重要且透露最多真相的要算是——维也纳的医学界故意“忽略”他。他必须压抑自己不去承认他们把他排拒在外的事实,因此只能假装大家不讨论他的事、不怀疑他,也不排拒他,只是把他“忽略”了。我怀疑,弗洛伊德心中和很多人一样,对精神分析的方法有所怀疑。但是,他无法深究这些疑点。如果就这些疑点提出讨论的话,等于是强迫自己放弃自己的主要成就:他那极其“科学”与理性的理论,已超越了理性主义,进入“潜意识”的境界,也就是到达梦与幻想的内在空间,如托马斯·曼所言,已走入“虚构故事”的非科学经验,亦即“小说”这种文体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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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58 弗洛伊德领悟到,启蒙时代盛行的理性主义不能解释感情的动力,尽管现代医学是其最伟大的成果。此外,他无法放弃世界和这个世界的科学观。到死时,他仍坚持精神分析是极“科学的”,相信心理的运作可以用理性和科学的名词来解释,亦即用化学或电流的现象或物理学的定律来说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旨在使科学理性的世界和非理性的内在经验合而为一,这可是了不起的努力;也代表超理性的弗洛伊德(启蒙主义之子)与梦想者弗洛伊德(灵魂深处的诗人)合为一体。这种合成使得精神分析异常重要,而又格外脆弱,为精神分析本身带来冲击,也使之合乎时代需要。19世纪的思想体系对西方世界的影响至深,如马克思、弗洛伊德与凯恩斯。这三者的相同点在于结合科学与神奇,强调逻辑与实证研究,并导向“非理性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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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60 弗洛伊德很清楚自己的立足点相当狭窄,再过去一寸就落入荣格的东方神秘主义,进入神话乃至民族经验、易经八卦、巫师和女妖的世界;也有可能掉进另一个弟子赖克(Otto Reich)所划的“宇宙能匣柜”(宇宙能匣柜(orgone box):为维也纳心理学家赖克(1897—1957)所创。他在1934年与心理分析运动决裂后,专注于“宇宙能”的研究。他认为心理疾病是“宇宙能”不足所致,故须将病人放在一个特制匣柜中治疗。他也把这个制品当做商品来治疗癌症,后因陷入官司,死于狱中。)里;若往另一方向再走一寸,就是阿德勒的“过度补偿”(过度补偿(over compensation):1907年阿德勒撰文论述“器官低劣研究”,和个人如何补偿和过度补偿的缺陷。论文叙述其童年患软骨症的亲身经历。),借由这种过度的转换作用,原来的“自卑情结”便为希腊英雄般的“自我膨胀”所取代。因此,弗洛伊德一定要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维持一个巧妙的平衡,要不然他那一套就成了宗教治疗师的魔法,或是18世纪超理性主义者徒劳无功的手法,如颅相学(颅相学(phrenologists):由头盖骨的形状和大小来推断一个人的性格和心智能力的学问。)或是带着电击棒的催眠师。所以,在弗洛伊德的陈述中,临床治疗的科学方法和“宇宙哲学”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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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62 我们今天知道弗洛伊德所要维持的那种平衡是多么岌岌可危,因为那种平衡到今天已被破坏了。就其科学而理性地对大脑作用的探讨而言,弗洛伊德所预言的——大脑及其疾病与身体其他部位一样,会受制于化学治疗、饮食、手术和电流治疗等,这些已经可以证明了。然而,弗洛伊德所处理的现象,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感情”,现在因应的方法并不能假装是属于科学领域的,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清楚地来说,该是“迷信”。例如,超越的冥想、意识精神的提升,或是精神动力学(精神动力学(psychodynamic):研究精神行为中的各种现象和相关问题的学说。)的技巧。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我们和弗洛伊德那一代的人已经大不相同了,似乎可以接纳世界变成好几个不相容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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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64 然而,弗洛伊德还是得维持住那种平衡,不知道他是否想过这一点。弗洛伊德没有把他思考的过程记录下来让他人研究。没有一个大思想家像他一样,在呈现完工的建筑物供大家观览之前,就把脚手架小心翼翼地拆下来了。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是需要把理性和非理性合成在一起。他一定了解即使只是在他的潜意识中——他一讨论批评者提出的问题,他的理论就会在瞬间崩溃了:亦即方法论的问题、有关“效果”的定义、控制试验的问题、为什么精神分析所得出的效果都如出一辙或近似等等(包括一些极神奇的病例)、精神分析的两元性格(既是科学理论,又是治疗法),以及个性的迷思与人的哲学等等。为了自己的理论,他只好忽略以上种种问题。而且,他必须假装,特别是对他自己,表示维也纳的医师忽略精神分析,并借此对他们“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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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66 我认为,真实的弗洛伊德要比传统迷思中的弗洛伊德有趣得多。他实在比寻常人复杂——他自己就是一名悲剧英雄。尽管弗洛伊德的理论实在是薄弱,他企图把笛卡儿的理性世界与灵魂的黑暗世界合而为一,并故意忽略所有不利的问题,然而,终究会支撑不住。但我还是要说,这样的理论仍然非常迷人,透露出不少玄机,而且深深地触动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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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71 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170558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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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73 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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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75 特劳恩-特劳聂克伯爵(Count Traun-Trauneck)和女伶玛丽亚·米勒(Maria Mueller)是我父母的密友。他们住在维也纳近郊一个独立自足的村落,到我们家很方便,穿过一片葡萄园和果园就到了,约莫20分钟的路程。但是,他们一年却只到我家两次,就是在圣诞节和新年。大家都称玛丽亚·米勒为玛丽亚小姐,她是维也纳最著名的“柏格剧院”的领衔女角。这家剧院本是皇家剧院,玛丽亚小姐不但参与演出,也是制作人和舞台经理。她认为自己有责任监督每一场的演出,所以不管当天是不是有她的戏,她都会待在剧院,除非剧院休息,也就是耶稣受难日(复活节前的星期五)、圣诞节和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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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77 因此,特劳恩-特劳聂克伯爵和玛丽亚小姐得以在圣诞节和新年那两天光临。他们总是到得挺早的,在吃中饭前就抵达了,并为我们带来美酒与鲜花。陪同他们前来的,是伺候伯爵多年的男仆和常伴玛丽亚小姐的服装师。饭前,他们总和我父母闲话家常。和其他来客不同的是:我们总和他们用英语交谈,事实上,他们俩独处时,也只说英语。英语和德语,说来都是玛丽亚小姐的母语,只是她的英语有些微的德语口音,反之亦然。伯爵虽具奥地利皇家血统,但是他的维也纳德语有很浓的英语腔。用过中饭后,玛丽亚小姐总是禁不起我们再三请求,只好为我们朗读或背诵一段。这不只是父母亲和我们这些孩子一整年最期待的一刻,家里所有的女仆、厨子和住在邻近与我们熟识的小朋友也会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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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2879 我从未听过比玛丽亚小姐的声音更为优美动人的——一种温暖、震颤的女中音,似完美的木管乐器演奏出来的乐曲,亦如巴洛克管风琴所发出的声音,而且能够控制音色,借由音调、节拍和抑扬顿挫的改变,完美无瑕地呈现每一丝情感和每一种特色。同样的音律,她可从最弱发到最强,或从最强到最弱。她是舞台上最后,也是最伟大的诗歌朗诵者,她知道如何以口语表达韵文之妙,而非只是大声念出;她晓得怎么样控制呼吸,用何种语调才能使诗歌听起来像自然的言语。她不是名演员,严格说来,她不能算是“女演员”,而是“演讲者”。她在舞台上,除了加一点点一般的手势,几乎一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儿说话,然而,却像圣灵降临那一阵狂风飒飒,使现场观众为之一颤,全神贯注地听她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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