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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习于追溯英国的式微至维多利亚时期或是爱德华时代的早期。但是,最主要的因素的确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许多英国领导人因之魂归西天,侥幸存活者道德又日益沦丧。英国比其他国家损失了更多年轻军官;相形之下,其他国家并没有要求年轻人去做个“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绅士。结果,英国比欧陆其他国家缺乏更多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因此在20世纪20年代也出现较多由女作家所著、以孤寂为题的动人作品,例如布里顿(Vera Brittain)写的《青春的见证》(Testament of Youth)——和她一同成长的年轻男子无一幸存。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丘吉尔已是40岁的人了。之后,如艾登(艾登(Anthony Eden,1897—1977):英国首相、保守党领袖,因英法入侵埃及失败,于1957年1月辞职,之后被封为终身贵族。)和麦克米伦(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1894—1987):英国首相、保守党议员,曾任空军大臣、国防大臣、财政大臣等,继艾登任首相。)那一代,从战壕回来时带着永远的创痛,到丘吉尔死后,轮到他们自己负责时,已无法承担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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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危害英国最烈的,正是由于欧洲主要国家中,唯独他们只有一个领导阶级,且为大家一致接受。在法国,大革命前的旧制度就已分成两大互相对立的领导阶级,一是拿破仑的君主政体,一是中产阶级所组成的政体。结果,当然就是两者必须互相较劲,没有一个是既定的政权。德国也是,有好几个领导阶级相互竞争:一是有社会地位,但没有雄厚财力的容克党(容克(Junkers):普鲁士与德意志东部的地主阶级,德意志帝国(1871~1918)及魏玛共和国时期强大的政治势力。俾斯麦就是出身容克阶级。);一是新富,但缺乏社会地位的中产阶级;另一个则是由专业人士和学术界人士所组成。三者不断地较量,没有一个是普遍能被大家接受的。英国则不然,只有一个领导阶级,要踏入也很容易,从贵族到乡绅、专业人士之子,乃至于富商的孙子都可以迈入这个阶级。甚至不属于这个阶级的人,或是不想东施效颦的人(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得像个“绅士”的中下阶级或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劳工阶级)也都认为“绅士”就是他们正统的统治阶级。然而,在这个阶层被战火蹂躏、摧毁,自信心崩溃了之后,就形成真空。欧陆其他国家的确要比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在意阶级的区分。在巴黎、柏林、维也纳或是1890年的圣彼得堡,公爵之子和银行家同为一个俱乐部的会员,实在是匪夷所思;这两人周末时也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家庭派对上;像英国爱德华时代的宽宏大量,让这两位“分享”一个情妇的做法也是前所未见的。但这也正是英国的弱点,战争使得这个领导阶级元气大伤,乃至支离破碎、声誉日下。在法国,有所谓的“技术官僚”,也就是由出自“名校”的高级知识分子来担任领导人的角色;在德国,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组织、企业或是贸易公会的主管人员都可以晋身为领导阶级;但在英国,失去的一代无替代人选,没有一个人的权威足以服众,也没有人足以担当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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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好几个下午,我才得以摆脱伯爵和那排山倒海而来的自白。然后,我们又回复到原来的关系。他再也没提起过那几个小时的慷慨激昂,照例在每年的圣诞和新年与玛丽亚小姐到我家做客,一样静静地坐在角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爱人,除了简短的客套话,几乎不发一言。但是,他又跟我说过一次话,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和玛丽亚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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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37年2月末或是3月初,我和妻准备从英国到美国度蜜月,并在途中回维也纳拜见父母。在离开前,我到伯爵和玛丽亚简朴的居所话别。玛丽亚那时已成为伯爵夫人了。伯爵把我拉到一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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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担心令尊和令堂。你我都知道希特勒任何时刻都有可能入侵,但是令尊就是不信。他认为希特勒不会到维也纳来,即使来,对他也不会怎么样。但是,我们都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不晓得他是否告诉过你,他是奥地利共济会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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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但不是父亲告诉我的,而是从他严守会社规范、神秘兮兮的样子猜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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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对共济会有何看法,”伯爵继续说,“我从未加入这个组织。但是,我确信令尊的名字一定是纳粹秘密警察手上黑名单的前几名。多年来,我一直试着劝他在必要的时候准备离开。然而,他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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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他,要他别担心:“我弟弟去年秋天已经去美国了。那房子对他们两位老人家来说太大了,家母一个人也照顾不了。因此,去年我回来过圣诞时,他们就准备把房子卖掉了,现在刚脱手,价钱还不错,都是现金。他们已经把钱存放在苏黎世的银行,只要几个星期,等我在纽约安顿下来,就会把钱转到美国,放在我的名下,这样纳粹就拿不到了。而且,他们也会来美国和我会合。不久,他们会暂时搬到一栋小公寓。我这次回来,已经催父亲去几个奥地利邻国的领事馆办签证,瑞士、捷克、匈牙利和南斯拉夫这几国都办好了,连同家母的证件,有效期限是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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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说:“很好。我想,能做的也就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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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来时,伯爵您打算怎么办?想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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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会出国的。我们和令尊令堂的情况不同,我们没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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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年的光景,纳粹真的大举入侵,救了父亲一命的就是家里的旧址。纳粹派兵到他一年前卖掉的房子搜查,到纳粹恍然大悟时,父亲已在前往苏黎世的火车上了。由于前一年已办好签证,因此通行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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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劳恩-特劳聂克伯爵和玛丽亚·米勒小姐也逃离了这一切——在德国大军以胜利者的姿态迈入维也纳的那一天,这一对鸳鸯悄悄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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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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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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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27年首度回维也纳过圣诞节时,已在汉堡一家贸易出口公司做了四个月的练习生。回国后,《奥地利经济学家》邀请我参加新年特刊的编辑会议。我从十二三岁起,就开始阅读这份杂志,但是却没有见过该周刊任何一位编辑。那时还在政府单位任职的父亲,从《奥地利经济学家》1970年创刊以来,一直是忠实订户,也是该杂志社的朋友和顾问,常为他们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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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欧洲,《奥地利经济学家》可是最卓越的出版物之一,原本仿效伦敦的《经济学人》,很快地就有了自己的特色:风格活泼,不但讨论企业和经济,还述及国际政治、科学和科技。这回《奥地利经济学家》之所以邀请我参加他们的编辑会议,虽是为了让家父高兴,然对我而言还是一项难得的殊荣。更让人得意的是,邀请函的下方有一行编辑亲自用铅笔写的字,加上名字缩写:“阁下论述巴拿马运河一文,实为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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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谈到巴拿马运河与其在世界贸易中的地位的文章,是在前一年为大学入学考试而作,几星期前刚被一家德国经济季刊采用。即使这篇文章多半是统计图表,但是首次看到自己的文字印刷面世,加上来自《奥地利经济学家》编辑的赞美,我还是不由得欣喜若狂——这真是我收到过的最昂贵的圣诞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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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预定在圣诞节当天上午8点钟召开。他们希望我准时抵达,于是我在8点整到。其他人也是,包括创刊人以及受人敬重的主编——一个留着白胡子、耳朵已聋的老绅士。但是,到了9点,我们依旧三三两两地坐着闲聊。于是我问其他编辑,为什么会议迟迟不开。“我们在等副总编辑卡尔·波拉尼先生(Karl Polanyi)。”从他们答话的神情,可以想见,这位波拉尼先生绝非等闲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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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又等了40分钟,我注意到会议室里每个人都面带微笑。之后,听到有人喃喃地说一些奇怪的名字像是:冯玉祥(原文为Feng Hu-siang,应为作者笔误。)、张作霖、蒋介石和毛泽东。突然间,一个两手提着扁扁的行李箱、身材高大的人冲入室内,继续低吼着那些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的音节。之后,停了半晌,才大声说:“圣诞快乐!”接着一屁股坐下来,椅子几乎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要垮了,而他还是继续念着“张作霖”等奇怪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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