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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1 就在那几年,每个月我至少都会去看卡尔一次。他住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职员宿舍——一栋年久失修的小公寓,房间阴森森的,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书本、手册、文章和信件。窗户紧闭,暖气一直开着,然而卡尔还是觉得冷,因此用一层又一层破破烂烂的毛衣把自己裹起来。从外表看来,他似乎一点儿也没变,笑声还是低沉而充满爆发力,也和往常一样开朗、口若悬河。每次见到我,他总是急于一吐心中关切的研究,连询问我的工作和家人等开场白都省了。他依然喜欢高声念着奇特的名字,几年前从他口中倾泻而出的是中国人的名字和未来,慢慢地变成在小亚细亚挖掘出的铜器时代遗址,或是5000年前苏美尔人楔形文字所记录的地方官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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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3 他还是喜欢预测新闻背后的“真相”,聪敏和思绪的错综复杂,一如往昔。然而,在政治方面,他现在感兴趣的,并非世界强权之争,而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之间深层的权力斗争与权谋。他还是常常谈到寻找“另一个选择”,以及人类自由和经济发展如何取得和谐。每一次,在原始文化或古文化进行新的研究计划时,他还是期待能从中找到心目中那“另一个选择”。然后,差不多有几个星期,他又充满青春的活力与热忱。但接着又转向古物研究、细枝末节、文本批评和版本修订等“学究”工作。以前,他可能过于大而化之,但是慢慢地他变得只会追逐注脚。偶尔灵光乍现,这个步入晚年的卡尔·波拉尼——也许该说是青春的卡尔重现了吧——才有惊人之语。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们在纽约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原先,我希望现代中国产生另一个孔子。但是现在看来,却没有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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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5 卡尔70岁时,也就是在1956年,从哥伦比亚大学退休。之后,和伊洛娜搬到多伦多,8年后撒手人寰。他们的独生女嫁给加拿大人。晚年的他,还算快乐,至少可说相当满足。他继续进行研究,例如近东地区的古文明和中国的汉朝,但著作却越来越少,即使后来有一点,也是死后由朋友和学生帮他整理出版的。到他几近80岁离开人世时,他已把20年前在《大转型》一书中做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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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7 每次,有人听我说起波拉尼家的事,总会说:“你何不以他们的生平写一本书?”这一家人的确是相当独特,无疑地,是我所见最特别,也是最富才华的一家人。然而,重要的并不是他们的生平事迹,而是他们的理想和挫败。他们家每一个人都极有成就,却没有达成理想。他们都相信经由社会得到的救赎,最后却放弃了社会,而深深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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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89 波拉尼这一家,尽管天赋过人,却只是些有趣的小角色。重要的是,他们的挫败象征着近200年来,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即使不是从更早100年的霍布斯(Hobbes)和洛克(Locke)算起],西方人追寻的落空——亦即追寻一种完美的“公民宗教”,或是追寻一个十全十美的,或是完善的社会,却不得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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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91 我则愿意以一个充裕、能让人忍受且自由的社会取而代之,也就是我在《工业人的未来》一书中提到的。卡尔从前批评这是一种懦弱的妥协,而嗤之以鼻。然而,这么一个社会也许是我们所能希冀的最好的一个。我们可以借着付出一点代价,亦即借由市场的分裂、分隔和疏离来维系自由。为了个人,冲突、冒险以及走向多元化等代价也是我们可以付出的。在这样一个社会或许我们可以小恶,而不以大善为主要的考虑。这可能指社会以及人间善恶诸神已成为次要,社会组织也不再重要,正如“完美的宗教”在日渐凋零的社会时代里一样,已不再引起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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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93 在“完美的社会”这种观念仍主宰一切的今天,要追寻这种社会,可能会使我们的世界陷于无法容忍,完全失去自由,或是引发自我毁灭的战争——这些听来可能还很遥远。鉴往知来,在16世纪末期与17世纪初,整个世代最杰出的思想家无法在天主教和新教间找到合成的可能性,他们的失败预示了50年后“完美的宗教时代”的结束。因此,波拉尼这一门英杰寻觅的超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另一个选择,最后遭到失败,也许就是预示了“完美的社会时代”(the Age of the Infallible Society)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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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198 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1705581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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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00 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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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02 在1928年到1929年间,欧洲历经了百年以来最严酷而漫长的冬天。所有的主要河川——莱茵河、多瑙河、易北河、隆河等,及其支流都冰冻三尺,直至3月末才开始融化。春天终于来临时,简直又是一场大难——原本随着和暖的4月而来的是怒放的百花,当年放眼望去却是一片雨雹和湿雪。雨雪融化后许久,湍急泛滥的溪流上,还有一块块的浮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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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04 就在那年4月初的某一天,寒风刺骨并夹杂着暴雨,我发现流经法兰克福的美因河浮冰上有一叶独木舟。上有一人,脸色死白,几乎全身赤裸,除了一条极其“迷你”的泳裤和用黑色带子系着的单眼镜。这条小舟的船尾升起一面狭长的小旗,那是昔日德国皇家海军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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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06 桥上路人,原本行色匆匆,急着躲避刺骨的风寒,这时都驻足观看。有些人做出粗鄙的手势,伸出食指碰触额头——在德国这是表示“疯子”的意思。有个路人大叫:“他又来了。”我不禁转头问这路人,独木舟上的狂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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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08 “一个法律系学生,名叫克雷默。虽然像个疯子,倒没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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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10 就在当晚,我遇见了这位弗里茨·克雷默(Fritz Kraemer)。我们都是参加国际法律研讨会的学生,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个学生。因为教授告病,所以这场在教授家举行的研讨会一直延到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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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12 克雷默这个人即使衣冠笔挺,还是十分怪异。首先是他的单眼镜——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容克军官(容克:普鲁士和德意志东部的地主阶级、德意志帝国(1871—1918)及魏玛共和时期强大的政治势力。在政治方面,容克持极端保守主义。)才戴单眼镜,之后几乎没有人戴这玩意儿。事实上,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克雷默在哪儿弄来这种眼镜。由于好奇,我一直在找卖这种镜片的眼镜商,却未曾如愿。他一身上下其他的穿着打扮都和那单眼镜一样怪异,都是很早以前的东西。我们大都标准的学生装扮,亦即宽松的长裤加上花呢夹克,克雷默则是一身正式骑装:白袜子、格子背心、绒面呢外套、剪裁得宜的马裤,以及光可鉴人的及膝黑色马靴。这种打扮实在是做作,但是他穿起来的确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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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14 如果你以为克雷默是讲究衣着的纨绔子弟的话,一听他那高亢、带着鼻音又有些慵懒的声音发出的高见,就会改变对他的观感。我们大家,包括教授在内,都知道眼前是位大师。克雷默不但天资过人而且见识广博。我和克雷默才20岁出头,参加研讨会的不乏聪颖而见多识广的前辈,但年纪轻轻的克雷默却能把政治史、国际法和国际政治整合成一套政治哲学。他这个人又彬彬有礼、极其谦虚,且有着完全而无可妥协的自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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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16 他身高中等,但却十分消瘦,在独木舟上划着桨时,肋骨甚为明显。他看来是个典型的德国人,头部狭长,五官分明。但是,这些特质在他身上又特别突出,到了几近夸张的地步:鼻子高挺、硕大,呈三角形,像一张帆船突出于脸部;颧骨很高,下巴尖尖,还有一双锐利的灰蓝色眼睛,看起来,就像是灰狗和狼交配出来的品种。但是,有时他的容貌却极像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Prussian King Frederick the Great)——18世纪中期,把穷乡僻壤的布兰登堡·普鲁士(Brandenburg-Prussia)变成强权国家的英雄人物,也使柏林这个被上帝遗忘、多沼泽的渔村一跃而成欧洲启蒙时代的都会。腓特烈大帝有个绰号,是为“老腓”,因此我们都在克雷默的背后叫他“小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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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18 克雷默是很平常的德国姓氏,和贵族一点关联都没有,原指“沿街叫卖的小贩”。从小腓的背景,我们无从得知他佩戴单眼镜、穿马靴或是声调有点慵懒的原因,那些都是1900年左右普鲁士军官的特色。他的母亲是鲁尔区一位化学品制造商的独生女。她和小腓一样聪颖过人,但在20世纪初,年纪轻轻的她固执、独立,而且想象力特别发达,必定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少女”。此外,她既不具备优雅的女性美,也没有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而且不够柔顺,因此也不算是“美少女”。她个子比儿子还高,而且骨瘦如柴,神似少女时期的埃莉诺·罗斯福(Eleanor Roosevelt)。家财万贯的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丈夫——一个出身中下阶级一贫如洗的小律师,但这人野心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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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20 显然,这桩婚姻打从一开始就是场灾难。家中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小腓的弟弟威廉(日后成为爱丁堡的外科医师)出世后,克雷默夫妇就分居了,孩子都归克雷默太太。老克雷默由于妻子的财务支援,做得有声有色。到我认识小腓的时候,他父亲已是法律界的大腕,是为杜赛尔多夫的主任检察官,辖区包括整个莱茵地域。老克雷默明白,像他这么一个出身卑微、父亲是开小店的平民,要以自由派的身份在魏玛共和立足,恐怕很难,于是就决心变成极端的国家主义者,和新兴的纳粹往来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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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22 后来,小腓的母亲在离法兰克福不远的山间村落,为有学习障碍的儿子创办了一所学校,也给这些孩子一个家。她或许不涉政治,却有自己的价值观和品位。她对丈夫那群纳粹朋友嫌恶至极,小腓则更胜于母亲,简直无法容忍那些纳粹的存在,公开指责父亲为了飞黄腾达而成为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之后,父子两人渐行渐远。对克雷默而言,极端的国家主义和纳粹无异于垃圾,是一群见不得别人好的普罗暴民,又有自卑情结,却把国家主义叫得震天响,并以伪保守主义的修辞来掩饰他们的极端激进与无法无天,简直可鄙之至。克雷默则以一个真正的保守主义者自居,主张前俾斯麦的普鲁士君主政体,信奉路德教派,并力行斯巴达式的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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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24 在魏玛共和的德国年轻人中,主张普鲁士君主政体者,可说是绝无仅有。即使有对君主政体恋恋不舍的,也总是属于老一辈的。但是克雷默和俾斯麦一样,认为德国需要一个具有“父亲”形象的人来带领,除非他们有一个正统、合法的国王,否则将沦为独裁者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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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26 然而,克雷默对皇帝(Kaiser)并不抱着幻想。他很清楚这位皇帝不但反复无常、爱慕虚荣,而且缺乏判断力,但他是正统的领导人,所以克雷默尊他为合法的元首。虽然这位皇帝——威廉二世已流亡至荷兰,垂垂老矣,但克雷默每年都会拍电报为他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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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3228 就克雷默心中的普鲁士而言,或许比佩戴单眼镜或穿马靴上法学院的行径更不合时宜。假若克雷默的普鲁士曾经存在过,不是在1848年以前逝去,就是随着俾斯麦以及1871年德意志帝国的成立而告终。他心目中的普鲁士是由一些小扈从组成的[“容克”(Junker)原指年轻人,也就是骑士的扈从]——他们只有几亩多沙不毛的土地,必须从事地方公职或是加入步兵团,才能从节衣缩食的政府那儿得到一点补给。这个阶级的女英雄就是普鲁士皇后。据说,在拿破仑战争期间(拿破仑战争:指1799年至1815年法国在拿破仑一世率领下,与英国、普鲁士、俄国、奥地利之间进行的一系列战争。),她亲手修改舞会的衣裳,好再穿一季。这个普鲁士以纪律和恪守法律为傲,从皇帝到贩夫走卒一律奉行不辍。他们的教育程度不高,更别提文化修养,但是非常虔诚,严守狭隘却不失感性的路德教规。这样的普鲁士是个军事国家,但却宣扬教理,也力行职业军人的美德:诚实、谦虚、自制,而且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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