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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51 那已是40年前的往事,那时的麦克卢汉还没有说出那句名言:“媒体即信息。”“媒体”这个词,在今天指传播的载体,当时并不存在,因此那时的麦克卢汉不会这么说,但是这个信念已经根植在他的内心,至少他已经知道媒体决定信息,并且使之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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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53 本来,我也和那位英文系的主任一样,不相信麦克卢汉的话为真。我知道活字印刷并不是古登堡“发明”的,中国人早就开始使用这种活字印刷术了,古登堡只是加以改造,或是模仿,并拿来印刷《圣经》。而麦克卢汉提到的那些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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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55 在中国却没有发生;事实上那种新的“媒体”对文化、学习或是理解,一点影响都没有。活字印刷只是一种次级的工具,没有使古老重制图像的方式销声匿迹,更别说是传统知识、教学方法,以及教与学的内容。不过,我想那个“瘦皮猴”仍有要传达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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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57 那时我已开始对科技与社会以及科技与文化的关系发生兴趣。例如,“装配线”就是一种工具,但这工具对组织工作中的人和工作者之间的关系冲击很大,对社会本身的理解亦然,是为所谓“工业社会”这种新观念的基础。我是第一个使用“工业社会”这个名词的人,但是当时对这个概念还不很清楚。后来,在那几年思考中,我慢慢明了装配线不只是“科技”,更是有关工作本质的一种非常理论、高度抽象的概念。同时我也了解到,在这掌控一切的新的现实环境中,装配线虽处处可见,而且成为一种象征,然而在事实上却只是生产过程中的一个小环节,装配线作业也只是生产力中最小的一部分。换言之,科技有别于“人文学者”或“技术专家”的传统观点,不是那么简单。科技为人类下定义,并影响人类对自己的看法,对人类所生产的事物也具有相当大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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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59 于是我找到麦克卢汉,请他过来一谈。那时,我们都住在纽约市郊的布朗克斯维尔。后来,只要他到我家附近就会顺道来访。不管我们搬到佛蒙特,或是在1949年后又回到纽约的蒙特克莱定居,他都是我家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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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61 这人是个好同伴,可是却常陷入沉思。在过去20多年的交谊中,我怀疑他从不曾问过我在做什么,或是仔细聆听过我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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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63 他说的话。他也从来不提自己的私事,谈的总是一些想法。他好用双关语,记得他只有一次注意到别人,那回我的孩子以“《圣经》急转弯”来考他:“《圣经》中第一次提到棒球是在什么时候?”“告诉你吧,答案是——利百加拿着水壶(pitcher,在英文中又可做投手)到井边去的时候。”他不禁莞尔,好几个小时都在念着这个不甚有意义的双关语。他自己想出的双关语有些也精彩不到哪里。譬如,他在圣诞卡上写道:“我们怎可忘了那老阿圭那?”(Should old Aquinas be forgot?)(改自All Lang Syne歌词中的“Should all acquaintances be forgot…”为新年时常唱的歌曲。)不过,他还是常有惊人之语,道出文字游戏之妙。他满脑子是古怪的念头、奇妙的比喻和观察,显示出他那特别的习性、瘾头和看法,把平凡的对话世界带入一个奇特、神秘和令人惊异的领域——是文字而非图书的超现实,犹如超现实大师达利(达利(Dali,1904—?):西班牙画家,作品以探索潜意识的意象著称。20年代时,受弗洛伊德有关潜意识意象的著作影响,并与巴黎超现实主义者交往,使其画风日益成熟。)的作品或斯坦伯格(斯坦伯格(Steinberg,1914—?):意裔美国连环漫画家,其线描画以圆圈、曲线、几何图形、问号、数字、狗、猫等图像组成,作品常出现在《纽约客》杂志,由读者自行猜测作者对于某一社会问题的态度。)的漫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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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65 麦克卢汉每次来访几乎毫无预警。有一次,在新泽西的仲夏夜,刮起了大风暴,雷声轰轰,像是世界末日前夕。就在凌晨1点左右,我家的门铃响了。开门一看,原来是淋得已成落汤鸡的麦克卢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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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67 他咧嘴而笑,说道:“我刚好到蒙特克雷亚的上城办事,就顺道走到府上。”哇,那个地方离我们家可有3英里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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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69 “你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来呢?如果我们不在家,风雨又这么大,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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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71 “就是因为气候恶劣,我想你们没有跑到别的地方去的道理。”于是,他把天气的因素摒除在外,一身湿淋淋地谈他的理念,直到早餐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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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73 这也是麦克卢汉最后一次来访。就在20世纪60年代初,那个风狂雨急的6月夜,他突然有所了悟。那天晚上,在讲学和访友之后,刹那间他顿悟到从以前到现在苦思良久的东西,于是急着跑来告诉我。他那一夜说的,很快就整理成一本书出版,是他最重要、最清晰,却不是最有名的著作——《古登堡银河——印刷人的诞生》(The Gutenberg Galaxy;The Making of Typographic Man)。他在两年后才出版《认识媒体》(Understanding Media),并因此书而名闻天下。他在书中谈到“凉媒体”和“热媒体”(麦克卢汉把媒体分为“热”与“凉”两种。“热媒体”提供大量的资讯,具有高度的抽象能力。而“凉媒体”正好相反,提供少量资讯,对于事物缺乏明确的描述。前者如报纸,后者如电视。),像是电视和报纸等;说到经由电子产品世界将走向“部族化”,成为一个“地球村”;也道出“媒体即信息”这句名言。虽然我们还是朋友,但他已不再来访。就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他看到了他的“希望之乡”。自此,他再也不需要听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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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75 在我们来往得相当频繁的那20多年间,他是个先知,但他洞见远景的能力尚未成形。他知道他一定要看到,但却无法张开双眼来看。在那段岁月,他一定觉得自处于梦魇之中,想从可怕的梦境抽身而出,却做不到。当年,他在学会上宣读论文,回答那个英语系主任说“印刷术决定知识”时,他已经看到那个远景,但是在电视出现之前,他一直不知其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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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77 麦克卢汉这个电视的先知,因此成为20世纪60年代赫赫有名的人物。我想,这也可解释,为何麦克卢汉的成就仅止于此。当然,电视以及“媒体”不只改变了传播的方式,也改变了传播的内容,更改变了我们对外在世界的感觉、我们看自己的方式,以及我们所看到的自我。然而,麦克卢汉的预言却无一成真,也不太可能成为事实。印刷术不会因为电视的出现而销声匿迹。在“显像管”侵略到客厅的时代,书籍和杂志未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正如“说书”被“书写”取代,“书写”又被“印刷”取而代之后,戏剧和诗歌并没有因此消失。的确,电子工具可能成为明日的印刷“媒体”,白纸上印的黑字已经可以用电子方式来传输,复印机更使得每一个人可以自行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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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79 “媒体”和“信息”间的交互作用,也比麦克卢汉那句名言来得深远,不是媒体决定信息,也非信息决定媒体,而是互相影响成形的。我深信,麦克卢汉了解这一点。但是,他的顿悟是来自于电视,他也因此声名大噪,甚至认为自己是大众文化中的梭罗。不过,如果因此断定麦克卢汉这个人和他的洞察力,可谓极不公平。麦克卢汉最重要的看法,应该不是“媒体即信息”,而是——科技不只是一项“工具”,而是人的延伸。科技虽非“人类的主宰”,但是在扩展人类能力范围的同时,也改变了人类的个性、特质和自我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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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81 我认为富勒也好,麦克卢汉也好,都不能整合科技、文化和形而上学。他们的“洞见”也无法使科技和人类的特殊活动,也就是“工作”相关联。科技并不是只和工具、机器和工艺品相关而已,像是工程师对科技下的定义;也不是在1954年和1958年由伟大的英国学者辛格(Charles Singer)编辑、出版的五大巨册《科技史》(History of Technology)所定义的科技;和创立于1958年的科技史学会(Society for the History of Technology)对科技下的定义也不同,跟他们出版的期刊《科技与文化》(Technology and Culture)谈到的科技也不一样——科技并不只是“宇宙的力量”或是“人的延伸”,不是辛格书中定义的“东西制成的方式”,而应该是:人怎么做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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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83 科技是指有目的、人为的且是非有机的进化,经由科技,人得以执行那特别而独特的人类活动——“工作”。而人怎么做、制造东西,或是工作的方式,对自己的生存、和他人共存以及对自我的认知,都有很大的冲击。最后,甚至让人深思——“我是什么?”“我究竟是谁?”特别是,就人类生活和历史而言,工作就是特殊的社会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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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85 所谓“自然联系”之于照顾无助的幼儿,非常重要,不管是人或是其他高等动物都有此种联系,然而象妈妈照顾小象的时间,比起人类抚育幼儿的时间要长,做得可能也比人类好,但工作所创造出来的“社会联系”,其可塑性、弹性、多变性和要求,就属于特殊的人类范畴。这就是科技作为一种工具,和作为一种“文化”与“个性”的界面。然而,就这一点而言,不管是富勒或是麦克卢汉都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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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87 把“科技”当做特殊的人类和社会范畴来处理,并视之为人类做事和制造的方式,可能太早。我曾在我的研究中尝试过,差不多是在40年前,那时富勒也从“最大动力学机器”的设计转向理论,而麦克卢汉也开始思索古登堡的活字印刷术和中古大学课程的关系。[关于这点,可参阅我在1970年出版的论文集《科技、管理与社会》(Technology,Management and Society)。]我了解自己还没有找到明确的例子和通则,更谈不上一套“系统理论”(general theory);当然,富勒和麦克卢汉也是。但是,对于科技至少他们已经找出全新的研究方法,把科技当做是“人类”和“文化”的课题,而不是放在纯科技的领域来谈,不是“反科技”,而是偏向赞同科技的一方。不管如何,富勒和麦克卢汉还是先驱者、先知以及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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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89 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专心致志的最佳范例。只有像他们这样一心一意地追求,才能真正有所成就。其他的人,就像我一样,或许生活多彩,却白白浪费青春。像富勒和麦克卢汉这样的人,才可能让他们的使命成真,而我们却兴趣太多,心有旁骛。我后来悟到:要有成就,必须在使命感的驱使下,“从一而终”,把精力投注在一件事上。富勒在荒野上待了40年,连一个追随者都没有,然而他还是坚定地为自己的愿望奉献一切;麦克卢汉花了25年的时间追逐他的愿望,从不曾退缩。因此,时机成熟时,他们都造成相当的影响。然而,他们虽有所成就,但还是不算成功,很多像这样的人留下的,只是荒漠中的白骨。而其他像这样有着很多兴趣,而没有单一任务的人,一定会失败,而且对这个世界一点影响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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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91 富勒和麦克卢汉也为我们展现了先知的“哲理”——他们的成功,正是失败。在布伯(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德国犹太教哲学家、《圣经》翻译家,是对20世纪精神文化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早期的著作中提到一则故事,有个门徒问:“为什么上帝允许在以色列之子未到达希望之乡前,就让摩西死了呢?”那伟大的犹太教士回答:“正因上帝爱摩西。”到达希望之乡,且先知口中的“异象”(vision)成真后,以色列之子应该有所改变、自洁而重生,但是他们却依旧在罪恶中打滚,做神眼中的恶事。事实上,在先知转身离去时,他们早已遗忘了先知以及神赐的异象,而开始崇拜金牛犊。对先知而言是真理,对以色列之子却只是“有启发性的教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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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93 然而,更糟的是,一旦先知的时机来临时,他反倒无能为力,成了祭司,他的异象沦为一种仪式。他在一夜之间名满天下,接着出现在夜间脱口秀节目或是名人社交新闻中。想到这点,不禁令人扼腕——因为他的出现不再造成冲击,而带有娱乐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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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4398 旁观者:管理大师德鲁克回忆录(珍藏版) [:170558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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