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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30 也许有必要在这里插入一段故事。我们这个时代经历事情过快过多,记忆力再好也难以完全记住。我不知道,爱弥尔·维尔哈仑这个名字在今天是否还有什么意义。他却是法国诗人中第一个试图给予欧洲的,正好是瓦尔特·惠特曼给予美国的东西:肯定当代,肯定未来。他开始热爱现代世界,想要为文学赢得这个世界。机器对于别人意味着邪恶,城市意味着丑陋,现实毫无诗意;而他对于每个新的发明创造,每个技术成就都热情满怀。他为他自己表现出来的洋溢热情,也热情高涨,他有意识地迸发热情,以便在激情之中更强烈地感觉自我。从起先的小型诗歌发展成气势恢宏、才思泉涌的颂歌。他向欧洲各国人民提出的口号是:“你们互相热情赞赏吧!”我们这代人的全部乐观主义,由于我们经历的最为可怕的倒退,在今日时代早已不可理解的这种乐观主义,在他的作品里第一次得到诗意的表现。他有几篇最优秀的诗作,还将长久地证明我们当时梦寐以求的那个欧洲和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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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32 认识维尔哈仑,是我前往布鲁塞尔的真正目的。但是加米耶·勒摩尼哀,这位身强力壮、歌颂“男性”的诗人,今天被人遗忘,着实没有道理。我曾亲自把他的一本长篇小说译成德文,他很抱歉地对我说,维尔哈仑难得离开他的小村庄到布鲁塞尔来,现在也不在这里。为了使我不致过于失望,他就竭尽热忱地向我引见其他的比利时艺术家,于是我就见到了白发苍苍的大师康斯坦丁·莫尼埃,一个富有英雄气概的劳动者和塑造劳动最为出色的雕塑家,接着是梵·德尔·斯塔彭[52],今天在艺术史里他的名字几乎销声匿迹,可是这个面颊胖乎乎的小个子佛兰德尔人是个多么亲切友好的人啊,他和他那身材高大、性情开朗的荷兰妻子,非常热忱地接待我。斯塔彭让我观看他的作品,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们谈论艺术和文学,谈了很久。他们夫妻俩的好心善意很快就使我毫不腼腆。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我很遗憾,在布鲁塞尔偏偏没有见到一个人,而我这次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他,这就是维尔哈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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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34 我今天是不是说得太多?是不是说了些蠢话?反正我发现,无论是梵·德尔·斯塔彭还是他的太太,都开始悄悄地微笑起来,并且互相暗递眼色。我发现,我说的话激起了他们之间秘密的心领神会,弄得我局促不安,想要告辞而去。他们两个却竭力挽留,要我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吃饭,一丝古怪的笑意,又在他们两人的眉目之间传来传去。我感觉到,他们之间若有秘密,也必然是个友好的秘密,我也就欣然放弃原来前往滑铁卢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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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36 很快就到中午时分,我们已经坐在餐厅里——和所有荷兰人的家里一样,餐厅安排在底层,从屋里通过彩色玻璃窗看到街上,突然有个人影在窗前站住,有根指关节敲敲彩色玻璃窗,这时钟声轰然响起。“他来了!”梵·德尔·斯塔彭太太说道,站起身来。来人踏着稳重有力的步伐走进屋来:他就是维尔哈仑。我一眼就认出这张我从照片早已熟悉的脸。维尔哈仑常在斯塔彭家作客,今天也是如此。当他们夫妻两人听说我在这一带遍寻维尔哈仑不得,他们立即迅速互相使个眼色,什么也不要对我说,而要让他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现在维尔哈仑就站在我的面前,听到他们夫妻这个玩笑开得成功,脸上露出微笑。我第一次感到他强有力的手和我紧紧地握在一起,第一次看到他向我投来的清澈善意的目光。每次他来都是这样,仿佛一来就把人生经历和满腔热情带进屋来。餐桌上,他一面大口大口地吃菜,一面已经开始讲述,他方才在朋友们那里,在一个画廊里,讲话时还因这番经历而眼睛放光。他回家的时候,总是已到各处去走了一走,这些偶然的经历已在他脑子里升华为激情。热情奔放已经成为他的一种神圣的习惯;热情犹如火焰,一而再地从他嘴里喷出。他能非常出色地用鲜明的手势描绘他的话语。他第一句话就深入到人们的心坎,因为他敞开心扉,能够接受一切新鲜事物,对什么也不采取拒绝的态度,准备接近任何人。他在某种程度上是把自己整个的心灵都立即向你迎面扑来,这第一时间我得到的印象是如此,以后上百次我都非常幸运地经历了他的心灵和别人发生的这种激烈的、超强的碰撞。他这时对我还一无所知,可是已经向我表示他的信任,就因为他听说,我觉得他的作品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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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38 午饭后,方才的第一个惊喜之后,又接着第二个惊喜。梵·德尔·斯塔彭早就要满足他自己和维尔哈仑的一个夙愿。好些天来,斯塔彭就在雕塑维尔哈仑的一座胸像;今天应该是维尔哈仑最后一次坐下来让斯塔彭为他创作。梵·斯塔彭说,我在他家实在是天赐的一件友好的礼物,因为在维尔哈仑充当模特的时候,雕塑家恰好需要有人能和这位不肯老实坐着的诗人交谈,以便诗人的脸在说话和谛听时变得生意盎然。于是我就有足足两个小时的时间,深度观看这张脸,这张令人难忘的脸。高爽的额头,艰苦岁月留下的皱纹印在上面,犹如多次深翻的土地,额上覆盖着褐色的鬈发,脸上的轮廓强硬,上面紧绷着饱经风霜的黄褐色的皮肤,下巴犹如山岩,高高崛起,在薄薄的嘴唇上面悬挂着维钦托利[53]式的浓密的口髭。他的一双手瘦削、柔软、秀气,可是强劲有力,显得神经质,薄薄的皮肤下面,青筋直暴。他的全部意志力表现在他农民般宽阔的肩膀上,和肩膀相比,他那强壮的,尽是骨头的脑袋显得太小。只有当他迈步行走时,才能看见他的力量。今天我望着这座雕像,——梵·德尔·斯塔彭从来也没有比那一小时的工作更为成功——方才知道,这尊塑像是如何逼真,如何完全把握住了维尔哈仑的特点。这座塑像是记载了一种诗意伟大的文献,是显示了一种永不消逝的力量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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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40 在这三小时里,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人,以后我一生都这样爱他。他的特点是泰然自若,一刻也不显得洋洋自得。他不慕金钱,宁可过乡间生活,也不写一行媚俗媚时的诗。他不追求成功,绝不以妥协让步取悦别人、拉扯关系,从而扩大自己的成功——只要有几个朋友和他们忠实的思想,对于他便已足矣。他甚至不受荣誉的影响,这可是对人格最危险的诱惑,当他达到人生的高峰时,荣誉终于来临,而他不慕虚名。他在任何意义上都襟怀坦荡,内心毫无障碍,不为虚荣心弄得乱了方寸,自由无羁,欢快开朗,很容易欢欣鼓舞。谁和他在一起,会被他肯定人生的意志所感染,而充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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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42 如今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这位诗人,就站在我这年轻人的面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像我所梦想的那样。在与这个人邂逅的第一小时,我已下定决心:为这个人效劳,为他的作品出力。这的确是个非常大胆的决定,因为这位欧罗巴的颂歌诗人当时在欧洲还没有多少名气。我事先就已知道,翻译他那直如纪念碑一样宏伟的诗歌和他的三部诗剧,将夺去我三年创作自己作品的时间。但是我一决定把我的全部力量、时间和激情用来翻译一部别人的作品,我便全力以赴。这是一项道义上的任务。我那毫无把握的寻找和尝试,现在有了明确的意义。今天若要我对一个走什么道路还不明确的年轻作家做出忠告,我一定劝他确定,先对一部篇幅较大的作品进行阐述或者翻译,一切牺牲自己,译介别人的活动,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比自己进行创作可以更有把握。任何自我献身中做出的事情,都不会是白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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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44 两年之中,我几乎主要用来翻译维尔哈仑的诗歌,并为写作一部有关他的传记而收集资料。在这两年里,我不时进行旅行,有时也是为了公开发表讲演。献身于维尔哈仑的作品似乎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却得到意想不到的感谢作为回报;维尔哈仑在国外的朋友开始注意起我来,不久也都成了我的朋友。有一天,埃伦·凯[54]前来看我,这位奇妙的瑞典女人,在那个偏见很深、一味抗拒女权的时代,她以无与伦比的勇气为妇女解放而战,并且在她的《孩子的世纪》一书里,远比弗洛伊德更早就指出青少年心灵脆弱,易受伤害;通过她,我在意大利被引入乔万尼·契纳[55]和他的诗人团体,而在瑞典我则赢得了一个重要的朋友约翰·波耶[56]。享有国际声誉的文学史大师乔治·勃兰兑斯[57]也对我表示兴趣。不久,经过我的宣传,维尔哈仑的名字在德国,比在他的祖国名气更大,最伟大的演员凯因茨和莫依希[58]公开朗读我翻译的他诗歌的译文。马克斯·莱因哈特把维尔哈仑的剧作《修道院》搬上德国舞台:我应该感到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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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46 但是就在这时,我回忆起来,我除了对维尔哈仑负责之外,还肩负着另外一个责任,我终于该结束我在大学里的学业,把哲学博士的头衔带回家去。现在必须在几个月内把全部烦琐的学究气的材料学习一遍,那些更加规矩的大学生几乎花了四年时间才把这些材料硬吞下去。我和文学上的一个年轻朋友埃尔文·基多·科尔彭海耶[59]一起,通宵达旦地拼命苦读,死记硬背。他也许不大乐于让人提起这段往事,因为他已经成为希特勒德国的一个御用诗人和学者。老师们在考试时并不为难我。好心仁慈的教授,对我公开的文学活动知道得很多,不想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折磨我。在一次考前的私人谈话时,他微笑着对我说:“您一定宁可不要考精确的逻辑。”事实上,他果然在考试时把我引到那些他知道我确有把握的领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考试成绩得了个优。像我所希望的,这也是最后一次。于是我对外完全自由。所有这些年,直到今天,我全都为使内心也同样保持自由而斗争。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个斗争已变得越来越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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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48 [1] 每个大学联谊会都有自己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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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50 [2] 拉丁文:普鲁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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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52 [3] 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1803—1882),美国哲学家、作家,新英格兰超验主义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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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54 [4] 设拉子,伊朗名城。人称“伊朗的花园”,盛产鲜花,以玫瑰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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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56 [5] 即舒斯特和洛夫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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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58 [6] 弗里特里希·封·李利恩克隆(1844—1909),德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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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60 [7] 奥托·尤利乌斯·彼尔鲍姆(1865—1910),德国新闻记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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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62 [8] 阿尔弗雷德·蒙贝尔特(1872—1942),德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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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64 [9] 马克斯·雷格尔(1873—1916),德国作曲家、钢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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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66 [10] 莫里茨·贝内蒂克特(1849—1920),奥地利政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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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68 [11] 阿纳托尔·法朗士(1844—1924),法国作家,19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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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70 [12] 萧伯纳(1856—1950),英国作家,192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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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72 [13] 路特维希·斯派德尔(1830—1906),德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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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74 [14] 查尔斯-奥古斯丁·圣·伯夫(1804—1869),法国文学评论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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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76 [15] 台奥多尔·赫尔茨尔(1860—1904),奥地利犹太裔作家、评论家,现代犹太复国主义的创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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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5978 [16] 阿尔弗雷德·德雷弗斯,法国犹太裔军官,1894年遭人诬陷,被错判为间谍,激起众怒。左拉拍案而起,对法庭提出控告。德雷弗斯的冤案终于在1906年得到平反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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