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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74 等到战争爆发,他就第一个急匆匆地跑到军营里去志愿参军。我可以想象,那些军曹和二等兵,看见这一大堆肉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会笑成什么样子。他们马上就把利骚尔赶走,利骚尔绝望已极;但是就和其他人一样,他至少也想用诗歌为德国效劳。对他而言,德国报纸上和德国军队报告所报导的一切,全是可靠已极的真实情况。他的祖国受人侵略,最邪恶的敌人就像威廉大街[19]所编排的,就是英国外交大臣,那个阴险奸诈的格雷爵士[20]。利骚尔就感到,英国是攻击德国的主要罪犯,也是爆发这场战争的主要罪人。利骚尔就在他的《仇恨英国之歌》这首诗里表达了这种仇英的思想。这首诗——手头没有这首诗——以生硬简练、给人印象深刻的诗句,把对英国的仇恨提高到永远发誓的程度,永不原谅英国的这一“罪行”。不久大家就看见,用仇恨做文章是多么容易。这可真是灾难(这位大腹便便、丧失理智的小犹太竟然预先成了希特勒的榜样)。他的这首诗简直像枚炸弹掉进了军火库。也许在德国还从来没有一首诗,像这首臭名昭著的《仇恨英国之歌》这样迅速流传,不胫而走,连《守卫莱茵》也没有传播得这样迅速。皇帝欣喜异常,向利骚尔颁发了红鹰勋章,各报转载这首诗,教师在学校里向学童们朗诵这首诗,军官们走到士兵的队列前面,向士兵一再吟诵这首诗,直到每个士兵都能背诵这首仇恨的祷词为止。但是这还不够,这首小诗,配上音乐成为合唱,在剧院演唱。在七千万德国人当中,不久,没有一个不能把《仇恨英国之歌》从头到尾全都倒背如流。不久全世界都认识这位诗人——当然不那么激情洋溢。一夜之间,恩斯特·利骚尔获得了一位诗人在这场战争中获得的最为火热的荣誉——当然,这种荣誉后来便像内苏斯衬衣[21]一样,贴在他身上,因为战争一结束,商人又想做生意,政治家们又真诚地致力于各国之间相互理解,人们便竭尽全力,否认利骚尔的这首诗歌,它要求人们永远与英国为敌。为了摆脱自己身上的罪责,他们就竭尽全力把这个可怜的“鼓吹仇恨”的利骚尔斥为这种荒谬的“仇恨歇斯底里”的罪魁祸首;而实际上,在1914年这种“仇恨歇斯底里”从上到下谁都有份。每个在1914年称赞他的人,在1919年都故意对他嗤之以鼻。报纸上不再刊载他的诗歌;他要是在同伴们当中出现,马上冷场,场面令人难堪。他可是一心一意全都献给了德国,结果遭到唾弃,被希特勒逐出德国国境,结果被人遗忘,郁郁而终。他是这一首诗歌的牺牲品,这首诗把他捧到九霄之上,然后把他打入地狱之中,把他击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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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76 他们大家其实都和利骚尔一样。我不否认,当时的这些诗人,这些教授,这些突然冒出来的爱国主义者,他们大家的感觉是诚实的,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是诚实的。但是时隔不久,就可以认识到,他们这样赞美战争,鼓吹仇恨,造成了多么可怕的灾难。交战各国的民众在1914年本来就已经情绪激昂,过度紧张,最最骇人听闻的谎言都会立即转化为真事,最荒谬的诬蔑也会被人信以为真。在德国,许多人都发誓赌咒,他们亲眼看见在战争即将爆发之际,有载满黄金的汽车从法国开往俄国;关于挖掉眼睛剁掉双手的童话,在每次战争发生之后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都会迅速流传,很快就充斥报纸。唉,传播这些谎言的那些浑然不觉的人们,谴责敌人的士兵作出这些可以想象得出的残暴行径的技巧,这些人和技巧同样也属于战争物质,就像军火和飞机一样,它们在每场战争中,也在开头几天就从仓库里取了出来。战争无法和理性和正义感协调起来。它需要一种精神激越的状况,需要对自己的事业拥有激情,对敌人怀着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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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78 强烈的感情无法延长到无限的境界,无论对于每个个人,还是整个民族,都是这样。这是人的天性使然,这一点军事组织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它需要一种人为的刺激,一种持续的激情如炽的麻醉状态。这样一种刺激人们精神的工作,不论良心安然,还是良心不安,不论真心诚意还是例行公事,需要知识分子去做,需要诗人、作家、新闻记者去做。他们敲响了仇恨的战鼓,使劲敲击,直敲得每一个心胸坦荡,无拘无束的人耳朵轰鸣,心脏颤栗。在德国,在法国,在意大利,在俄国,在比利时,他们大家几乎全都在为“战争宣传”,从而也为民众疯狂,为战争的民众仇恨服务,而不是和这一切进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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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80 这样做的后果灾难深重。当时在和平年代,宣传还没被人滥用,民众尽管有成千上万种失望,还把报上印出来的消息当真。就这样,开战最初几天的那种纯洁、美好,勇于牺牲的高昂激情逐渐变成糟糕已极、愚蠢不堪的种种感情的疯狂发泄。大家在维也纳和柏林,在环形大道[22]和弗里德里希大街[23],“打倒”法国和英国,这要方便得多。商店招牌上的法文、英文字样必须消失,甚至连“圣女修道院”(zu den Englischen Frulein)也必须改名,因为一般老百姓不知道,“Englisch”一字指的是“天使”,不是“英吉利撒克逊”。忠厚老实的生意人在信封上贴上或者敲上“上帝惩罚英国!”的印章。上流社会的妇女们发誓赌咒(致函报纸),她们一辈子再也不说一句法文。莎士比亚被逐出德国舞台。莫扎特、瓦格纳被逐出法国和英国的音乐厅。德国教授宣称,但丁是个日耳曼人。法国教授宣称,贝多芬是个比利时人。他们肆无忌惮地从敌对国家征收精神财富,犹如没收谷物和矿石。这些国家成千上万的和平公民,每天在前线相互厮杀致死。这还不够,在后方还彼此辱骂诽谤在坟墓里无声无息地安卧了几百年的敌对国家的伟大死者。这种神经错乱变得越来越离奇,越来越荒谬。炉台边的厨娘,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城镇,小学毕业后就没打开过地图,深信奥地利如果不拥有“桑特夏克”(波斯尼亚某地的一个小小边区)就活不下去。马车夫在大街上争吵不休,应该向法国要求多少战争赔款,是五百亿还是一千亿,其实并不知道十个亿究竟是多少。没有一个城市、没有一群人没有沾染上这种可怕的仇恨歇斯底里。祭台前的神父们,社会民主党人,一个月以前还把军国主义斥责为十恶不赦的罪行,此刻也许叫嚣战争比其他人更凶更狂,免得被人家按照威廉皇帝的说法,把他们看成“没有祖国的家伙”。这是糊里糊涂的一代人进行的战争,恰好是各国民众充沛的信仰,片面认为自己的事业无比正义,成为最为严重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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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82 在1914年这最初的几个星期,已经渐渐的不可能和任何人进行一次理性的谈话。性格最为平和、脾气最好的谦谦君子,被嗜血好斗的毒雾所迷惑,变得像醉汉一样。我的那些朋友,我一向认为是坚定的个人主义者,甚至是精神上的无政府主义者,一夜之间变成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从爱国主义者又摇身一变成为贪得无厌的并吞主义者。每次谈话都用这样一种愚蠢的套话结束:“谁不会恨,就不会好好地爱”,或者表示粗鲁的怀疑。多年来从没和我发生过争吵的老同学,非常疾言厉色地责备我已经不再是奥地利人了,我应该跑到法国或者比利时去。是啊,他们甚至小心翼翼地暗示,其实应该把“这场战争是个罪行”这样一类的看法报告官厅,因为“失败主义者”——这个漂亮的词是在法国发明的——是对祖国最严重的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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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84 这样只有一途:当别人狂热叫嚣之际,我只好缩回去,保持沉默。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即使在流亡地——这点我已深有体会——也不见得比“独自”在祖国日子更难过。在维也纳我已和我的旧友纷纷疏远,现在也不是另寻新交的时候。只和赖纳·玛利亚·里尔克,我有时还能进行一次彼此心领神会的谈话。我总算成功地要求让他也到我们这偏僻的战争档案馆来,因为像他这样神经分外纤弱的人,肮脏、臭味、喧嚣,都会使他浑身难受,直想呕吐。他这个人实在无法去当兵,根本不行。我一想起他身穿军装的模样,就忍不住要笑出来。有一天,有人敲我的门,一个士兵颇为畏缩地站在门口,我再看一眼,大吃一惊:是里尔克——赖纳·玛利亚·里尔克穿着军装站在那里!他看上去手足无措,模样很叫人感动,领子太紧,一想到每见一名军官,就得把靴子碰响,立正敬礼,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个癖好,什么事情都要做得十全十美,规章条例上的这些无足轻重的规定,他也要模范地执行,所以他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之中。他有一次轻声轻气地对我说:“从士官学校[24]起,我就讨厌这身军装。我原以为,我从此永远摆脱了它,可是现在还得再穿一次,我差不多都四十岁了!”幸亏有人帮忙,保护了他。不久,通过一次好心的体验,让他复员,他又一次到我房里来,向我告别。这一次他又身穿便服,我简直要说,他是给风吹进来的(他像平素一样,走得步履轻柔,毫无声息,真没法形容)。他要向我致谢,因为我通过罗曼·罗兰,拯救了他在巴黎遭到没收的藏书。他第一次显得不再年轻,仿佛老想可怕的事情,把他弄得筋疲力尽。“到国外去,”他说,“只要能到国外去就好了!战争永远是个监狱。”然后他就走了,我又变得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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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86 几周以后,我决心避开这危险的群众精神变态,搬到一个乡间郊区去住,以便身在战争之中,开始我个人的战争:针对现实的群众激情,反抗对理性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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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88 [1] 狄米特里·梅日科夫斯基(1865—1941),俄国作家,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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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90 [2] 弗朗茨·费迪南(1863—1914),奥地利大公爵,1896年起为储君,1914年与皇太子妃遇刺于萨拉耶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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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92 [3] 鲁道尔夫皇太子(1858—1889),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和伊丽莎白皇后(即茜茜公主)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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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94 [4] 卡尔大公爵(1887—1922),奥地利新皇太子,登基后为末代皇帝卡尔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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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96 [5] 莎菲·却德克伯爵小姐(1868—1914),后来成为奥地利皇太子妃,是位波希米亚的伯爵小姐,门第不够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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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598 [6] 伊丽莎白皇后,即茜茜公主(1837—1898),原为巴伐利亚公爵小姐,1854年与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结婚成为奥地利皇后,1867年后又成为匈牙利王后,后在日内瓦为暴徒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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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00 [7] 皇太子,即鲁道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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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02 [8] 唐塔卢斯,古希腊神话中人物。他冒犯诸神,受到惩罚,罚他家族五代以上内部互相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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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04 [9] 费迪南·克罗默林克(1886—1970),比利时法语戏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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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06 [10] 詹姆斯·恩索尔(1860—1949),比利时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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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08 [11] 阿巴贡为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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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10 [12] 埃杜阿尔·达拉第(1884—1970),法国政治家,几次担任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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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12 [13] 贝尼托·墨索里尼(1883—1945),意大利独裁者,法西斯主义的创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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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14 [14] 恩斯特·利骚尔(1882—1937),德国诗人,极端爱国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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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16 [15] 汉斯·大卫·约克·封·华尔腾堡(1805—1865),德国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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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18 [16] 亨利希·封·斯泰因(1757—1831),普鲁士政治家、改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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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20 [17] 德国的解放战争,1813年德意志各国奋起反抗拿破仑的异族统治,成立联军,在莱比锡打败拿破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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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622 [18]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1685—1750),德国音乐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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