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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64 我在和弗洛伊德呆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经常和他谈到希特勒世界的恐怖和战争的恐惧。作为富有人性的人,他自然深受震撼。但是作为思想家,他对于这种兽性可怕地爆发并不感到惊讶。他说,人家老是责备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因为他否认文化有能力控制欲望;现在大家看到——当然这丝毫也不使他感到骄傲——他的意见得到了可怕的证实:深埋在人灵魂里的原始破坏欲无法彻底消除,也许在今后若干世纪里,能找到一个形式,至少在各民族的共同生活里面把这种本能强压下去;而在日常生活里面,这些本能依然不能消除,也许还会作为必要的、具有张力的力量存在于内心的本性之中。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弗洛伊德思考得更多的还是犹太人的问题及其当前的悲剧;这位从事科研的学者想不出解决的公式,他那清醒的头脑找不到任何回答。不久前他发表了关于摩西[17]的研究文章,把摩西写成一个非犹太人,写成一个埃及人。他的这个安排,在科学上不大有根据,既得罪了虔诚的犹太人,也大大地伤害了有民族意识的犹太人。这本书恰好在犹太人的遭遇最为恐怖的时刻出版,弗洛伊德深感遗憾,“此刻,人家把犹太人的一切全都剥夺干净,我还把他们最优秀的人抢走。”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每一个犹太人现在都比平时敏感几倍,因为即使在这场世界悲剧之中,他们也是真正的牺牲品,到处都是牺牲品,因为在打击面前,他们已经惊惶失措,他们都知道,一切糟糕的事情,首先打击的是他们,而且打击得沉重好几倍。他们到处都知道,所有的时代最最满怀仇恨的那个人恰好要羞辱他们,要把他们赶到地球的最边远的地方,赶到阴曹地府。一周又一周,一月复一月,越来越多的难民前来,他们一周复一周比他们先来的难民更加穷困潦倒,更加惊惶失措。第一批,也是最迅速地离开德国和奥地利的难民,还能救出他们的衣服、箱子和家庭用具,有些人甚至还能带上一些钱。但是谁对德国的眷恋越深,越难和他亲爱的故乡断然分开,受到的惩罚也越加沉重。起先他们只剥夺了犹太人的职业,不许他们上剧院,上电影院,参观博物馆,不许研究人员使用图书馆;他们留了下来,出于忠诚还是出于惰性,出于怯懦还是出于傲气,宁可留在故乡备受屈辱,也不愿在异国他乡沦为乞丐受人凌辱。然后人们又夺走了他们的佣人,从他们的住宅里搬走了收音机和电话,最后连他们的住宅本身也被夺去,接着迫使他们把大卫星缝在衣服上;让每个人在大街上看见他们都像看见麻风病人似的,避之唯恐不及,他们是遭到唾弃、遭到排斥的人,被大家百般嘲笑。所有的权利都被褫夺,所有精神上、肉体上的暴行都可以施在他们身上,借以戏谑,借以取乐。每个犹太人都发现,古老的俄罗斯谚语突然变成了残酷的真理:“是去当乞丐还是进监狱,谁心里都没底。”谁要是不走,就把他投进集中营。在那里,严格的德国式的管教会把最骄傲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把他剥夺得只剩下身上的这套衣服和口袋里的十个马克,驱逐出境,也不问到哪儿去。于是这批人就站在国境线上,然后他们就在各个领事馆乞讨,但几乎总是徒劳。因为哪个国家愿意收留被抢得不名一文的人,收留乞丐?我永远忘不了我有一次走进一家旅行社看到的一番景象。屋里挤满了难民,几乎全是犹太人,大家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不论什么地方,不论哪个国家,到北极的冰原上去还是到撒哈拉灼热的沙丘里去,哪儿去都行,只要往前走就行。因为这里允许他们居留的时间已经到期,他们得继续往前走,带上老婆孩子继续往前走,到陌生的星辰照射之下的地方去,到讲陌生语言的世界去,到那些他并不认识别人,人家也不喜欢他的人群中去。我在旅行社里遇见了一个当年在维也纳相当富有的企业家,此人同时也是我们最聪明的艺术收藏家之一;我起先没有认出他来,他变得头发灰白,老态毕露,疲惫不堪,他虚弱地用双手抓住桌子。我问他想到哪儿去,他说:“我不知道,今天谁还问我们想去哪儿?人家还让我们到哪儿去,我们就到哪儿去。有人告诉我,在这里也许可以得到一张去海地或者圣多明各的签证。”我听了心里一沉,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带着一帮儿孙,心里满怀希望,忐忑不安地要到一个他以前从来没在地图上好好看上一眼的国度去,只是为了在那儿继续沿街乞讨,继续人生地不熟地漫无目的地苟且偷生!旁边有一个人拼着老命打听,怎么样能到上海去,他听说中国人还能收容他们。就这样大家挤在一起,从前的大学教授、银行经理、商人、地主、音乐家,每个人都准备拖着他生活的残破瓦砾向前走,无论拖到哪里,无论是拖过大地,还是拖过海洋,不论去干什么,去受什么罪,只要离开欧洲就行,只要离去,只要离去!这是鬼气森森的一群人,但是,对我来说最可怕的是,想到这五十个受尽折磨的人,只是五百万、八百万,也许是一千万犹太人这一惊人庞大的大军极为微不足道的先遣部队而已。这支大军在他们身后,已经启程,正争先恐后准备出来,所有这些被掠夺得一干二净、在战争中还遭到踩踏的几百万人,正等待着慈善机构的邮包,官府的批准书和旅费。这是数量惊人的一大群人,他们被凶杀的手段所惊扰,心惊胆战地想逃避希特勒燃放的这场森林大火。他们在欧洲所有的边境,把火车站围得水泄不通,挤满了所有的监狱。这是一个遭到驱逐的民族,人家不允许他们成为民族。可他们的确是一个民族,两千年来他们别无所求,只希望用不着再到处流浪,能感觉到在他们休憩时,脚下有一片土地,寂静的,和平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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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66 但是这部二十世纪的犹太悲剧最可悲的是,他们受苦受难,却看不出这悲剧有什么意义,自己有什么罪过。所有在中世纪被驱逐的人,今天被驱逐的犹太人的远祖和祖先,至少知道他们为什么受苦受难:为了他们的信仰,为了他们的法律。他们还拥有对自己上帝的牢不可破的信仰,作为自己灵魂的护身符。今天的犹太人早已失去这护身符,这些犹太人的祖先生活和受苦,怀着骄傲的妄想,身为创世主的遗民注定了要有一种特殊的命运,去完成特殊的使命。《圣经》中预言性的话语对他们是号令和法律,若把他们扔到熊熊燃烧的柴火堆上去,他们会把他们神圣的《圣经》压在胸上,通过这内在的火焰就不会感到杀人的凶焰如此炽热。把他们从各个国家赶出去,他们还剩下最后一个故乡,他们在上帝心里的故乡,任何一种世上的权力,任何皇帝,任何国王,任何宗教法庭都无法把他们从中赶走。只要宗教还能把他们团结起来,他们还是一个集体;若把他们赶走,驱逐出去,他们就为自己的罪过赎罪,因为他们有意识地通过自己的宗教和习俗,把自己孤立起来,自别于世上其他的民族。而二十世纪的犹太人早已不再是个集体。他们没有共同的信仰,他们觉得身为犹太人与其说是个骄傲,毋宁说是个负担。他们也没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使命。他们在背离他们从前圣书所规定的命令的情况下生活,不再想要他们古老的共同的语言。融入他们四周的那些民族之中,和他们融成一片,是他们越来越迫切的追求,只希望得到和平,不受任何迫害,在永恒的逃亡中能够休憩。所以一部分人不再理解另一部分人,他们已融入其他民族,更是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俄国人,早已不是犹太人。现在,人家把他们大家又扔在一起,就像街上的垃圾扫在一块儿,来自他们柏林豪宅的银行行长,来自东正教教区的教堂仆役,巴黎的哲学教授们,罗马尼亚的出租马车的车夫,尸体洗涤师和诺贝尔奖金得主,音乐会上的女歌手们和葬礼上雇来哭丧的妇女们,作家和酿酒工人,有产业的人和没有产业的人,伟大的人物和渺小的人物,虔信的人和开化的人,放高利贷者和智者,主张犹太复国主义者和业已同化者,东欧和中欧的犹太人,西班牙、葡萄牙和东方犹太人,虔信的和非虔信的犹太人,在他们背后还有一帮惊惶失措的人,他们是那些受了洗礼的犹太人和父母亲当中一半受过洗礼的犹太人中的一小部分,自以为早已逃离这种诅咒,——几百年来,这些犹太人早已不再感到彼此之间有什么共同性,现在第一次又把一种共同性强加在他们身上。那就是他们逃离埃及之后一再遭遇到的被驱逐的共同命运。但是为什么这种命运落在他们身上,一而再地总是落在他们身上?这种无谓的迫害,原因何在?意义何在?目的何在?把他们从所有的国家赶走,却不给他们一个国家;人们说:别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却不跟他们说,叫他们生活在哪里;人们说他们有罪,却拒绝给他们任何手段来赎罪。于是这些犹太人在逃亡途中睁着火烧火燎的眼睛面面相觑:为什么该我倒霉?为什么该你倒霉?为什么该我和你倒霉?谁也不知道答案。即便是弗洛伊德,这个时代头脑最清楚的天才,我在那些日子里和他交谈多次,他也不知道这种荒谬的事情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出路。但是也许犹太民族的最终意义就在于通过它那谜样的经久不败的生存,一而再地重复约伯[18]向上帝提出的永恒的问题,以便他们在世上的生存不致完全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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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68 人生中,早已被人以为业已死灭,装进棺材的东西,突然以同样的形状、同样的模样又向我们走来,再也没有比这更阴森可怕的了。1939年夏天来到,慕尼黑连同它那短命的妄想“为我们时代求得的和平”早已过去。希特勒早已背信弃义地袭击了残缺不全的捷克斯洛伐克,把它据为己有。默麦尔[19]已被占领。被人为地弄得暴跳如雷的德国媒体要求占领但泽[20]和波兰走廊。英国不复轻信,痛苦的觉醒笼罩全国。即便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普通人,单凭本能憎恶战争,也开始表现出激烈的气愤。平时如此内敛的英国人也向我打招呼,照看我们宽敞的公寓房间的门房,开电梯的司机,打扫我们房间的女佣,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每个人都还记得一点,那不可否认的公开的事情,英国首相张伯伦三次飞往德国,为了拯救和平,哪怕是这样亲切友好的迁就态度都还没有打动希特勒。在英国议会里人们突然听见强硬的声音:“停止侵略!”到处都感觉到在准备(或者实际上是反对)即将来临的战争,再一次升起显眼的阻拦气球[21]——现在看上去还像灰色的儿童游戏气球——在伦敦上空飘浮,又一次挖掘防空洞,分给居民的防毒面具经过仔细的检查。形势又和一年前那样紧张,也许更加紧张。因为这一次站在政府背后的不再是天真的浑然不觉的民众,而是已经下定决心、满腔愤怒的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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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70 我在那几个月离开伦敦,搬到乡下,隐居在巴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感觉到,人们对于世事是如此的无可奈何。一边是个清醒的、会思维的人,远离一切政治事件,独自工作,献身给自己的工作,寂静地顽强地致力于把他的岁月融入他的作品之中。另一边是在不知什么地方,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另外有十几个人,大家都不认识,从来都没见过,在柏林的威廉大街,在巴黎的奥尔赛码头,在罗马的威尼斯宫,在伦敦的唐宁街[22],这十个或者二十个人,其中只有极少数人迄今为止证明自己具有特殊的聪明才智或者机智灵活。他们谈话、写字、打电话,对一些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达成协议。他们做出决定,大家并不参与,详细情况大家一无所知。他们就这样最终决定了我自己的生活和欧洲每个人的生活。现在,我的命运掌握在他们手中,而不是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他们破坏或者保护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他们给我们自由或者迫使我们被奴役,他们为千百万人决定战争还是和平。而我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坐在我的房间里,像苍蝇一样毫无抵抗能力,像蜗牛一样毫无力量,与此同时却在进行殊死的斗争,关系到我内在的自我和我的未来,关系到我脑子里正在形成的思想,已经制订和尚未制订的计划,我的清醒和我的睡眠,我的意志,我的财产,我整个的生命。我坐在那儿等待着,凝视着了无一物的空间,犹如一个囚犯坐在他的囚室里,紧紧关押在牢房里,用锁链牢牢地拴在这毫无意义、毫无力气的等待而又等待之中。左右的同屋囚犯发出问题,提出忠告,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就仿佛我们当中有什么人知道或者会知道人家会怎样处置我们,会给我们做出什么决定。这时电话铃响了,有个朋友问我有什么想法,这时报纸送来,使我的脑子更加糊涂。这时无线电响了,一种语言反驳另一种语言。我便走到街上,我碰到的第一个人,和我一样无知的人,问我意见如何,到底会不会打仗。我心情焦躁地反问,说啊,聊啊,讨论啊,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我这些年来积累的养成的一切知识,一切经验,一切预见,碰到这十几个陌生人所做出的决定变得毫无价值。我在二十五年当中第二次又孱弱无力,意志颓丧地站在命运面前,思想毫无意义地敲击着我疼痛不已的太阳穴。最后,我再也忍受不了这大城市,因为在每一个街角,张贴的海报用刺目的词句,像凶险的恶狗向你扑来。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从成千个从旁一涌而过的行人额上看出,他在想些什么。我们大家想的不都是同样的事情,想着是还是否,黑还是红[23],在这场决定生死的博弈中,我整个的人生也成了赌注,我最后还剩下来的岁月,我的尚未写成的著作,我迄今为止视为我的任务,我的生活意义的一切,全都成了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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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72 但是在外交的轮盘上,弹子滚来滚去,速度慢得使人神经备受摧折,迟迟没有结果,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时黑时红,时红时黑,希望,失望,佳音,噩耗,一直没有决定,没有最后结果。忘了吧!我对我自己说。逃走,逃到你内心深处的灌木丛中,逃进你的工作,逃进你只是活生生的自我的所在,不是公民,不是这场地狱般博弈的对象,在那里只有你那一丁点理智还能在一个疯狂了的世界里起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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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74 我并不缺少任务。多年来,我一直在为一部两卷集的巨型的评述巴尔扎克生平和著作的传记做着准备工作,不断地收集资料,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动笔撰写这样一部长期着眼的大部头。恰好是愤怒给了我动笔的勇气,我隐居到巴斯去。恰好是巴斯,因为光芒璀璨的英国文学中许多最为优秀的人物,尤其是费尔丁曾经在这座城市里写作过。这座城市比其它任何一座英国城市都更加忠实,更加有力地向一个心情已经平静下来的人演变出另外一个世纪,一个更加宁静的世纪:十八世纪。可是这个温和的、呈现出柔和之美的景色,和世上日益增长的骚动不宁和我思想的焦躁不安形成了多么痛苦的对比!就像我在奥地利能够回忆起来的1914年那个最美好的七月天那样,1939年英国的这个八月天也是气候宜人,叫人心旷神怡,同样是晴空万里,犹如一幅碧蓝柔美的丝绸,像是上帝和平时期的一顶帐篷,同样是璀璨的阳光四射,映照草地和森林,繁花似锦,美不胜收——同样是一派和平景象笼罩大地,而人们却在厉兵秣马,准备开战。这种疯狂和当年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尤其是面对着巴斯幽谷中沉静的花繁叶茂,这种酣畅淋漓、自我陶醉的深邃静谧,这种赏心悦目的景色,使我神秘莫测地回忆起1914年巴登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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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76 我又一次不想信以为真,我又和当年一样正收拾行装进行一次夏游。国际笔会的全球大会定于1939年9月第一个星期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瑞典朋友看见我这两栖动物不再代表任何国家,便邀我作为贵宾参加会议。未来几周的中午、晚上,每一小时都为亲切友好的东道主们所决定。我早已订了船票,可这时关于即将发布动员令的紧张消息纷至沓来。根据一切理性的法则,我应该赶快收拾起我的书籍、我的手稿离开英伦三岛才对,这里很可能就要变成战场。因为我在英国是个外国人,如果打起仗来,我马上就变成敌对的外国人。可想而知,我的自由就会受到限制。可是一股无法解释的劲头在我心里表示反抗,不让我逃离英国。这一方面是由于倔强,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地逃亡,反正我到哪儿,命运就追到哪儿。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疲劳,我就像莎士比亚说的:“面对时代吧,它到处找我们。”它要找你,你都快六十了,不要多事反抗!反正你的精华,你已经度过的岁月,它也抓不着了。于是我留了下来。但是无论如何,我得事先把我外在的市民生活尽可能地安排妥帖,我打算第二次结婚,一刻也不能浪费,免得我未来的生活伴侣遭到拘留[24]或者因为其他难以估量的措施和我长期分开。所以那天早上——这是九月一日,星期五——我就到巴斯的户籍管理所去登记结婚。官员拿过我们各式各样的证件,态度特别亲切热心。他像每个人一样明白,我们在这种时候希望尽快办理手续,婚礼安排在第二天;他取过钢笔,开始用优美圆润的笔迹在他的登记簿里写上我们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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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78 这时——大约在十一点左右——旁边房间的门猛的一下给打开,一名年轻的官员冲了进来,一面走路一面脱掉外套,“德国人已经入侵波兰,这就是战争!”他冲着安静的房间大声嚷嚷,这句话像铁锤似的砸在我的心上,但是我们这代人的心已经习惯于各式各样沉重的打击。我真心诚意地说道:“这还未必就是战争。”可是这个官员几乎发起火来。他厉声说道:“不,我们已经受够了!我们不能让他们每隔六个月又重新再来一回!现在必须有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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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80 与此同时,另一位官员,本来已经开始给我们签发结婚证的那一位,一脸沉思地放下钢笔,他在考虑,我们归根结底是外国人,要是打起仗来就自动变为敌对的外国人。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允许我们结婚,反正他得请示伦敦给以指示,——于是我们就等待,希望,心惊胆战地度过两天,极端可怕分外紧张地过了两天,到星期天上午,无线电宣告消息:英国已向德国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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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82 这是一个奇特的早晨。大家从收音机旁退回来,默默无言,收音机电台刚向房里扔进了一条消息。这个消息将持续若干世纪,这个消息注定了要彻底改变我们的世界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这个消息包含着此刻默默地倾听它的那些人当中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意味着我们大家的悲哀和不幸,绝望和威胁,也许在多年之后才有一个独创性的意义。又是战争,一次比世上任何一次战争都更加可怕、影响更加深远的战争。又一次,一个时代结束,又一次,一个新时代开始。我们默默无言地站在突然鸦雀无声的房间里,避免互相张望。窗外传来鸟儿啁啾的声音,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它们轻佻地调情嬉戏,任由和风载着它们飞翔。树木在金色的霞光中迎风轻摆,仿佛它们的树叶像嘴唇似的柔情万种地彼此亲吻。古老的大自然母亲,它又一次对它的造物的忧愁,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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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84 我走到我的房里,把我的东西拾掇到一只箱子里。倘若身居高位的一个朋友向我所作的预言一旦成真,我们这些身在英国的奥地利人就要算做德国人,将要受到和德国人同样的限制;也许夜里我又不能再在自己的床上睡觉。我又往下跌落了一级,就这一个小时,我在这个国家已不再是个外国人,而是一个敌对的外国人;我被强制流放到一个地方,而我的心脏并不在那里跳动,因为我们能够设想一个人会处在比这更荒谬的境地吗:此人早已被逐出了德国,那个因为他的种族和思想方法给他打上了反德意志的烙印,如今在另一个国家根据一纸官僚主义的法令,又强迫他归在一个德国人的集体之中,而他作为奥地利人根本就不属于这个集体。有人大笔一挥,人的整个一生的意义变成了疯狂;我还一直用德语写作,用德语思维,但是我想出来的每一个思想,我感觉到的每一个愿望,却属于那些手执武器为世界的自由而战的那些国家。任何其他联系,一切往事和旧日种种,全都扯断,打得粉碎。我知道,这场战争结束之后,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开始。因为我四十年来,竭尽我信念的一切力量意图实现的内心最深沉的任务,欧洲的和平统一,已被摧毁。我比怕我自己的死亡更害怕的事情,大家混战一场的战争已经爆发了第二次。我一辈子强烈地致力于使人性上、精神上人们实现团结一致,在这一时刻感到,此刻比任何其它时刻都更要求这牢不可破的团结一致。这硬生生的人为隔离,使我感到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无用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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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86 我再一次下楼到城里去逛逛,为了向和平投射最后一道目光。城市寂静地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中,我觉得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人们迈着他们惯常的步伐,走他们平常走的路。他们并不匆忙,并不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他们举止安详从容,星期天的样子,我一时问我自己: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那事?可是他们是英国人,控制感情他们早有训练。他们坚毅卓绝,不爱慷慨激昂,而是暗下决心,用不着旌旗招展,鼓声雷动,用不着喧哗和音乐来加强他们的决心。这和1914年那个七月天在维也纳是多么不同,而今天的我自己也和当年那个毫无阅历的年轻人又是多么不同,回忆多么使人心情沉重!我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我看到货物琳琅满目、陈设光彩夺目的商店,我眼前便幻化出1918年那些商店的景象,商店里抢购一空,店里空荡荡地犹如睁着大眼睛凝视着人们。我像在白日梦中,看到食品店门前面容憔悴的女人们排着长队,穿着丧服的母亲们,伤员们,残疾人,所有这些往日的巨大恐惧又像幽灵似地来到这灿烂明媚的正午阳光之中。我想起我们旧日的士兵,形容憔悴、衣衫褴褛地从战场回来,我那怦怦直跳的心脏在今天开始的那场战争中感觉到过去那场战争的经过,而今天的战争还掩饰它,不让人们看见那可怕的景象。我知道:一切过去的东西又将逝去,一切创造出来的成绩将被摧毁——欧洲,我们的故乡,我们为之而生,将要遭到破坏,远比我们的生命更为久长。另外一些东西,一个新的时代将要开始出现,但是要走到新的时代还要经历多少地狱的痛苦,炼狱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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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88 太阳高照,阳光炽烈。我走回家去突然发现我自己的影子就在前面,就像我看见另一场战争的影子跟随在这一场战争的后面。我这影子,经历了所有这些时间,没有再和我离开,它不分白天黑夜去依附在我的每一个思想之上,也许它那阴森森的轮廓也附着在这本书的有些篇页上面。但是每一道阴影说到底也是光明的孩子,只有经历过光明和黑暗,战争与和平,繁荣和衰亡,这人才算真正活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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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90 [1] 约翰·德林克瓦特(1882—1937),英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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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92 [2] 胡格·瓦尔波尔(1884—1941),英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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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94 [3] 费边社,英国社会主义知识分子的社会改良主义研究和宣传团体,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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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96 [4] 帕提农神庙,古希腊雅典娜女神的神庙,兴建于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卫城,是现存最重要的古希腊建筑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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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398 [5] 埃布罗河,在西班牙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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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400 [6] 曼萨那累斯河,是西班牙的河流,流经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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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402 [7] 哈利法克斯爵士(1881—1959),英国保守党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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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404 [8] 路德维希·安岑格鲁伯(1839—1889),奥地利作家、戏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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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406 [9] 罗得,《圣经·旧约全书》中的人物,敬畏上帝。而他所住的索多玛城极为邪恶,将被毁灭。罗得全家逃到城外获救,但不许回头。罗得的妻子回头一看,立即变成一根盐柱。天火降到索多玛和俄摩拉城,全都烧成灰烬。(《创世纪》第十九章第十一至第二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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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408 [10] 这一天希特勒正式占领奥地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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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410 [11] 巴托罗缪之夜,1572年8月23至24日那天夜里,法国天主教徒对新教徒施行大屠杀,那一天是圣人巴托罗缪的纪念日,所以史称巴托罗缪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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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7412 [12] 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梅日科夫斯基(1865—1941),俄国作家、诗人、文学评论家。后流亡法国,主要居住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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