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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21 我是在火车上认识他的。我从萨劳特斯上车,而他是在潘普洛纳上车的。我是通过一位一起喝咖啡的女士认识他的,这位女士也是我在车上刚认识没多久的,就像之后罗贝托说的,我们女人能在10分钟内变成朋友。那位女士当时跟我讲述她的生活,我想我应该没跟她说太多关于我的事,毕竟我的故事没她的有意思。她很有教养,也读过很多书。喝完咖啡后,我回了我车厢,她也回了她的,大概是在我前面两三节车厢。我当时跟她说我头有些痛,她让我好些了之后去找她。一两个小时后,大概吧,我也记不清了,我就去找她了,我到的时候,她正在和罗贝托说话。她书读得很多,所以她认识波拉尼奥。于是她给我介绍了他。那是1977年8月。就是在那节车厢里,罗贝托告诉我他正开始修改《荒野侦探》。然后我记得那位特别的女士,好像叫希莉娅或者赛希莉娅,问我是否认识罗贝托,我回答说不认识。我自认为自己书读得还挺多的,但不得不承认我当时还没读过波拉尼奥。那位女士在雷乌斯下的车,她在那里有套公寓,去那里度几天的假,所以车上就只剩我和罗贝托了。我开始想:这个人文化和才华都在我之上,我该怎么办?他们两位刚刚谈论的东西我似乎都没法参与,不过我仍然觉得超级有趣。我记得那位女士下车后,还在站台上抬头问罗贝托:“那博尔赫斯呢,你怎么看?”罗贝托回答:“博尔赫斯是神。”我们俩当时站在两节车厢之间,这样,他能抽烟。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我告诉自己:“这个人太厉害了。”我急着想要离开,他肯定不愿意知道我当时有这样的想法。之后,他送了我一本《遥远的星辰》,还给我签了名。到了巴塞罗那桑兹火车站后,我们一起喝了杯茶,然后就告别了。他坐上了去布拉内斯的车,我也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开始读那本他给我的书。我不得不说,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被吸引了。我知道我被那个男人吸引了,之后我发现他也被我吸引了。《遥远的星辰》征服了我,让我陷入了痴迷的状态。我开始爱上他的文学世界。《遥远的星辰》意义非凡。我一直渴望能读到好的作品,因为我一直在朋友的推荐下读些畅销书,但是那些书让我感到空虚。《遥远的星辰》对我来说是罗贝托最完美的作品,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反复阅读爱不释手的几本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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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23 他是去潘普洛纳推销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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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25 他是去参加赫苏斯·费雷罗(2)组织的一场聚会,可能是为移民举办的聚会,我不太记得了。罗贝托在那儿做了演讲。他随身带着一个红色的背包,上面印着加泰罗尼亚旗帜,很典型的那种,书包很旧很旧了,但他一直用到最后。他带了几本书,我猜应该是想在潘普洛纳的聚会上推广下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下了他的地址,他也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我跟他说,我读完书后会给他写信。三个月后,我确实这么做了。大概又过了15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起初我根本没听出是他,然后他笑了,嘶哑的笑声就像他的嗓音一样。“你不知道我是谁?”他问我。“我是罗贝托。”他说,他在回我的信。我突然想起来,他曾经承诺如果他来巴塞罗那会邀请我吃饭。他在电话里说:“我不记得我说过要邀请你吃晚餐。”“可是确实说过啊。”我提醒他。“好吧,好吧,再等等,”他说,“我再给你寄我的另外一本书。”于是,《溜冰场》就这么寄到了我家。我又给他写了信,他也给我回了。12月的一天,他打电话来,告诉我他要来巴塞罗那,因为他得去瓦尔德希伯隆医院做一些检查。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会邀请我共进“我所谓的欠我的晚餐”。我去医院找了他,我们一起吃了饭,在拉瓦尔大街上散了步。他给我看了看他在达耶勒斯大街上的房子,然后到了大教堂附近。那时候,圣女露西娅圣诞集市已经摆出来了。因为晚些时候我还得去找我女儿,所以只能把他放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好让他搭火车回布拉内斯。接下来的一个周末,他邀请我去他家,于是我又去了布拉内斯。我们一起吃了早餐,然后去了植物园,结果我们待到太晚,被关在了里面。罗贝托说:“我们这么饿,现在该怎么办?”于是我们开始找出口,植物园的后面有一栋楼,有个女人正好从里面出来,我们问她怎么才能离开那里。她告诉我们,有一块篱笆围栏坏了,然后给我们指了大概的方位,我们这才得以离开植物园。出去之后,我们吃了海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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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27 从那里,你们开始了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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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29 是的。他跟我讲他的家庭生活。从那里我们开始了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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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31 他那时候正要出版《荒野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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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33 当时他正在修改《荒野侦探》……这对他的病很不好,确实会让他不舒服,是项不容易的工作。他在圣诞节后看到了校样版,1998年初把小说交去印刷。然后发生的就是你知道的事情:他得了埃拉尔德小说奖,一切随之而来。他开始写《护身符》,开始关注华雷斯城受害的女性。有一天,他读了一篇关于埃及人阿布多尔·拉提夫·沙里夫的报道,他问我:“你觉得他是凶手吗?”他对这件事非常关注,一直跟踪着整个调查过程。他甚至开始写一本小说,叫作《奔》,不过之后又放弃了。当然,他还忙于写《真警察的麻烦》,后来变成了《2666》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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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35 他的病会引发身体上的疼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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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37 不太会,肝脏一般不会疼痛。但是确实会让他变得很容易疲劳,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很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行动缓慢的人了,像猫一样走路,但是这些特征与他的病无关。他一直就是那样的。他的病让生活变得困难,是因为他感到越来越疲劳,而修改那本里程碑似的小说无疑让他筋疲力尽。他说:“这确实让我很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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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39 人们谈论他的病情时总是很冷漠。这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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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41 我不知道。我认识他时,他一直在很认真地服药,尽管他很喜欢美食,但因为生病,还是在饮食方面非常注意。罗贝托在最后的时间里最享受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再伴随一段愉快的谈话。我们会一起去买计划好的菜,比如走到某家特定的肉店,因为我俩都喜欢那家的肉。他会请我为他准备他最喜欢的菜肴,尽管他平时也不算是个讲究的人,可以用米饭和速溶蔬菜汤度日。他既朴素又骄奢,两种特质同时体现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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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43 所以一切都是从《荒野侦探》开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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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45 我想想,实际上在我看来,一切都是从《遥远的星辰》开始的,那是分水岭,因为它代表了某种文学类型崭露头角。从那本小说开始,罗贝托似乎开启了人生的第二阶段。我想,他一直对自己作为作家的价值是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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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47 得了埃拉尔德小说奖以后,他有什么反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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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49 他很激动。“那是为数不多的公平的奖项之一。”他这么跟我说。他对于得奖是有一定渴望的,所以对他来说,让我知道埃拉尔德小说奖是公平的很重要。他很高兴,钱正好也派上了用场。罗贝托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维持名望,这并不代表他不享受名望。如果一个人要出书,那他一定还是希望他的书能被广泛阅读。我坚信每一个出版自己作品的作家都希望能有机会占据畅销书榜首的位置,就算只有一个星期也好。波拉尼奥在这方面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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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51 关于他的病,他不想做移植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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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53 其实,在我记忆里,他没有说过不想接受移植这种话。这点,卡罗利娜应该比我更清楚,我确实也没想过,他会拒绝手术。还有个说法就是他一直否认自己的病,我也不太同意。我认为罗贝托没有否认自己的病,只是在否认他患病的严重性。他会时不时地去做检查,却不按照固定周期去,尽管他在服药,也是按照自己所理解的方式照顾自己。他还是想逃避这个话题,想要尽可能地推迟手术时间。他知道唯一的治疗方法是肝脏移植,他在瓦尔德希伯隆医院的主治医生(维克托·巴尔加斯·布拉斯科)常常提起这一点。因为你无法亲眼瞧见病灶,你就会迷信地想:“我没看到,它就没发生。”总有些人不去看医生,因为他们认为只要去看医生他们总会发现你有什么问题。我自己也是这样。我很不愿意看医生,所以在这方面我很理解罗贝托,但我也不断地提醒他该做什么检查了。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的病也没发生什么大动静……一直到他终于在移植名单上签字。他等移植手术等了一年半,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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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55 他的母亲有没有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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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57 他母亲很担心他,也很害怕。你没办法告诉罗贝托他该做什么。坚持要和他谈论那些他不想涉及的话题,就意味着你要接受之后他对你的疏远。他并不傻。接受移植手术是个很艰难的决定,也是他个人的决定。你的脑袋里总有很多很多事情。你需要某个人去死,这样你才能活,你认为你已经尽了全力,然而现在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罗贝托不喜欢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医生,让他们操纵他的身体,为他做出决定。我想这也是个为难的问题,一切都让他感到恐惧。最后,他终于还是接受了自己病重的事实,排在了移植名单上。等待接受移植也非常折磨人,他排在大概30的位置,然后慢慢往前倒数。圣周时,他排到第四位,罗贝托说:“估计他们很快会给我打电话,圣周总是有很多事故。”他死时已经排在名单上的第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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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59 他最后的日子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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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61 他6月28日从塞维利亚回来。我去机场接他。周日下午我去巴塞罗那接我女儿,她和她爸爸在一起。6月30日周一的早晨,罗贝托给我打电话说他很不舒服,咳血了。两个月前,他也有类似的症状,当时他不想好好解决,之后就这么过去了,我们有时都会这样。我立马去找他,因为他有食管静脉曲张,我知道这可能会致命。罗贝托持续咳嗽,还有点便秘、发热,这对他的静脉曲张很不利,你也知道,高温会导致全身肿胀……我去了布拉内斯,之前,我一直在和卡罗利娜忙一些手续。那一天,他正好写完了《无法忍受的高乔人》,本想把它交给出版社的。我跟他说:“我们可以在巴塞罗那把它打印出来,我们先出发去医院。”我当时只想把他送去医院。但是他说没关系。他的脸色很难看,很显然他睡得不好,几乎没睡。前一天,他和儿子劳塔罗在一起,并且给儿子做了些通心粉,然后早晨把他送回他母亲家里,因为罗贝托知道自己得去巴塞罗那一趟。罗贝托想先去交《无法忍受的高乔人》,然后再去医院。我到了布拉内斯,看到他的状态后,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我也拿他没办法。我们去了巴塞罗那,我去买了些东西,然后到了我家,把《无法忍受的高乔人》打印出来,我把磁盘拿出来还给他,他让我自己保留着。所以这张磁盘现在还在我手里。之后我们去了出版社,我把他放在那里,他待了两个小时左右,与此同时,我去医院替他拿之前检查的报告,因为他不想再去医院了。我一度想让他下车,然后开车走,因为他这种态度让我很生气,但我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结束之后,我们回了布拉内斯。我们在一个我俩都很喜欢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停了一会儿,吃了土豆鸡蛋饼,然后继续开去他家。送到后,我准备离开,我不得不回巴塞罗那照看我的女儿,但那会儿我确实很犹豫要不要回家,我还是很担心罗贝托。我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让她去照顾我女儿,这时候,罗贝托走到阳台跟我说:“卡门,你到家后记得给我打个电话,我手机话费没余额了。”我跟自己说:“我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甚至连电话都没法打。”那时候,已经夜里11点了,我们俩都很累。大约凌晨两点半,他叫醒了我,跟我说他想吃饭。确实,下午以后他就没吃过东西,导致他低血糖。我坚持要带他去医院,因为我怀疑他可能把血咽进了肚子里,但是他坚持要做饭。刚吃第一口,他就吐了很多血出来。到这时,他才同意去医院。去医院前,他还给自己放了音乐,《巨人的战斗》(3),甚至洗了个澡,我想他可能觉得做这些都能帮助他和病魔斗争,尽管事实完全相反。《巨人的战斗》是他经常听的歌曲,也是他生命中听的最后一首歌。他洗澡的同时我收了两三件东西,然后催他快一点……有一刻,我是想叫救护车的,但我了解罗贝托,知道这肯定不是个好主意,所以只好自己开车带他过去。我依然记得空旷的马路上跑着的我那辆小车,好像在和迎面吹来的大风斗争一样。最后我们凌晨四点半到了医院。停了车,我们朝急诊室的方向走去,那是个上坡路,他突然停下看着我:平静、镇定、优雅。他拉住我的手问我:“你还好吗?”我们等医生的时候,我一屁股坐在了病床上,而他呢,则坐在椅子上讲着他一贯不会忘的烂笑话。他又把在塞维利亚说的那个出名的笑话给我重复了一遍(4)。我想那是他用来摆脱自己处境的一种方式,而我已经崩溃了,虽然我极力想要掩饰自己不表现出来。我们在急诊室待了好几个小时。我陪他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他需要被转到重症监护室,但是那儿的床位不够了。罗贝托也不想去那儿。他说他想待在急诊室里,当时有个医生,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我也不确定现在是否还能认出她来,她很照顾我们,对罗贝托和我都很好。当时罗贝托的主治医生维克托·巴尔加斯不在巴塞罗那。那天晚上,罗贝托问那位医生:“大夫,我不会离开这儿,对吗?”医生说:“不,不,您得离开这儿。”罗贝托确实不想去重症监护室,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不允许家人的陪同。我们在急诊的时候,我能整晚地陪着他,然后卡罗利娜也会替换我来陪他。他的情况很差,但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表现得很难为情。他不想要护士碰他,也不希望任何陌生人靠他太近。当他全身淹没在针管和检测仪探头之下时,我想,他肯定是快走了。他们把他带去重症监护室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把眼镜递给我,现在回头想想,那是他决定向死亡投降了。只有在那个时候,而不是像很多人说的之前的某个时刻,他才看到死亡真的降临到他头上了。罗贝托总是拿命做赌注。他当然知道自己会死,但他也知道自己可以活着。他有孩子,孩子对他最重要,他欠孩子很多。你也不能说他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所以写了《2666》,以给孩子一定的经济保障。这不是真的。那本书就是他打算要写的,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会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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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63 事实上,《2666》并不是他写的最后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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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65 我也这么说来着。你很难将罗贝托的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活拆分开来。正如布鲁诺·蒙塔内所说,他是一个“作品-人”。《2666》至今尚未完结的部分就是“罪行”那一章节,罗贝托先写了“阿琴波尔迪”。他在2003年的2月写下了这本小说的最后一个字。之后就一直在努力生活和做其他事情。“罪行”里的主题可能对他来说太过了点。那是项很艰苦的工作。“我没办法再写‘罪行’了。”他说。他想保留点体力坚持到移植手术。那段时间,他又开始忙着弄《无法忍受的高乔人》。他写了两个新故事,取名叫“无法忍受的高乔人”和“老鼠警察”。他之所以编凑这本书是因为他希望给术后的生活一些经济保障。他说:“这本书能让我之后有空把《2666》写完、修改好。”而且他也不需要花费大把经历在它的写作上。他甚至可以两天都不开电脑。人们都说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还在写着很棒的文学故事,这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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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67 罗贝托去世后,您就退居幕后了,您觉得这是他所期待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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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14669 就目前来说,我还没想过他期待我怎么做。我只是在做我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仍然是他的孩子们。他的孩子还不大,尤其女儿更是年幼,他们必须得到照顾。给他制造麻烦肯定是不对的。我和罗贝托彼此之间唯一的承诺就是友谊和尊重。这是我曾经想要的,也是我以后一直想要留存的。我自认为算是他的爱人,他有一次也告诉我,我是他一生最后的爱。就是这样的,我觉得这样挺好,但是没人能预见他死后会有怎样的影响。在我看来,罗贝托死后的名望是个自成一体的贪婪的存在,可能会吞噬一切。罗贝托已经尽可能地安排身后的事情了,毕竟那个时候我们都认为他会顺利接受移植手术,然后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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