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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胡安·曼努埃尔·卡希加尔(Don Juan Manuel Cajigal)是一位西班牙将军的堂弟,30年前米兰达曾在那位将军麾下作战。卡希加尔来科罗的目的是恢复西班牙统治,并协助新都督费尔南多·米亚雷斯(Fernando Miyares)就任。他手下军官中有一名护卫舰的舰长多明戈·德·蒙特韦德(Domingo de Monteverde),卡希加尔命他南下协助一伙号称支持王室的密谋者。到3月17日,蒙特韦德占领了相关地区,但他逾越军令,自封为自己军队的统帅。[28]他招募了数千名帕尔多人、黑人和加那利群岛人,随后开始向爱国军队发起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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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特韦德正在筹划袭击位于他和加拉加斯之间的几个城镇,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大自然帮助了他。这一天是1812年3月26日,适逢圣周的星期四,也是委内瑞拉宣布独立两周年。在加拉加斯,阳光热得令人窒息,空气凝滞,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下午4点,一队步兵正前往大教堂,为游行做准备。教堂里挤满了礼拜者,他们来参加弥撒,重现耶稣最后的晚餐前为门徒洗脚的仪式。[29]整点刚过7分钟,晴朗的天空中莫名其妙地落下了零星的雨点,接着,从地底深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地面开始剧烈波动,汹涌起伏,仿佛有什么巨物在下面蠕动,接着房屋开始倒塌。[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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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觉格外漫长的两分钟内,一场可怕的地震撼动了加拉加斯,剧烈的震荡撕裂了城墙和整栋的建筑物。伴随一阵刺耳的钟声,[31]圣三一大教堂从地基处坍塌。[32]保王派历史学家何塞·多明戈·迪亚兹正赶往弥撒现场,突然脚下的大地开始摇撼。他眼看着圣哈辛托教堂在他穿过广场的过程中被夷为平地。阳台哗啦一声倒到脚边,屋顶吱吱嘎嘎地塌了下来。惊恐的哭喊声从倒塌的住宅里传出,住户们挣扎着穿过一片混乱,找寻出口。当地震停止时,这座城市只剩一片废墟,沐浴在滚滚尘埃中,笼罩着一片阴森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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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亚兹神志不清地跑向曾经是教堂的那堆废墟。透过尘土飞扬的黑云,他可以辨认出断肢和被压碎的尸体,还有处处可见的顽强的生命迹象:挥舞的手臂,乱成一团的人们。[33]当他从废墟中穿过,眯着眼睛看向烟霾时,他碰巧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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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那里,就在最高处,我发现了西蒙·玻利瓦尔,他只穿了衬衫,正和我做着相同的事情——穿过人群,试图评估损失。他的脸上布满恐惧和绝望。看到我时,他大声呼喊,对我说了下面这些荒谬的话:“如果大自然决意与我们作对,我们就要与它斗争,迫使它屈从!”[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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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确在与加拉加斯作对。几分钟之内,这座城市就变成了一个坟场。1万多人被瓦砾掩埋。据说,另有6000人被裂开的沟壑吞噬。有些在田间劳动的人受惊猝死。[35]半个小时后,又一场地震袭击了这座城市。幸存者浑身沾满灰尘和鲜血,跌跌撞撞地穿过尸体散落的街道,寻找亲人。待到夜幕降临时,堆积如山的尸体显然必须成堆焚烧。它们的数量实在多到不适合集体掩埋。[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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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有人开始抢劫。穷人们冲进来,尽其所能地把东西掠走,从尸体上抢黄金,从向他们求救的被困妇女耳朵上扯下珠宝。犯罪活动无人发现,也无人制止,因为大火冒出的浓烟盘旋着升上天空,与厚厚的黄色尘埃一起制造出一片黑暗。[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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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家的房子受损严重,地板严重弯曲变形,门被扯离了门框,窗户也脱落了,[38]但他更关心的是周围的灾情。他组织起能找到的所有奴隶和朋友,带上临时制作的担架,四处挖掘生者,抬走死者。没有工具可供挖掘或清除这些堆叠的废墟,于是他们徒手作业。[39]为这些事情奔忙的途中,他匆匆穿过主广场,撞见一位红脸神父对着一群畏畏缩缩的人大喊大叫,劝他们忏悔,将破坏归咎于他们。“跪下,罪人!”神父对他们说,“现在是你们赎罪的时候了。神圣正义之手降临在你们身上,因为你们侮辱了国王陛下,最贤德的君王,费尔南多七世!”[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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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玻利瓦尔拔剑威胁了那位神父——传言中他确实那样做了,他也很快会发现自己无法对抗整个神职集团。他仔细地搜索着废墟,努力让同行的幸存者们不再迷信,但没过多久,教会机构就使加拉加斯相信,地震是上帝伸出的愤怒之手,惩罚他们造反的背叛行为。两年前宣布独立的日子不也是圣星期四吗?革命是一种亵渎,所有的革命追随者都是亵渎者。人民需要为背叛母国的罪行赎罪。由于担心落入所多玛和蛾摩拉的命运,此时的委内瑞拉人急于与上帝和解。[41]日子一天天过去,有钱有势的男人娶了与他们发生过性关系的奴隶为妻。[42]历经磨难的革命者们制作了巨大的木质十字架,并像基督一样拖着它们穿过这座被毁坏的城市。[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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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地震发生在南美洲的北半部分,从安第斯山脉到海岸,地震的冲击是毁灭性的。[44]奇怪的自然现象发生了:水从地面的一处裂口喷出,在瓦莱西洛(Valecillo)形成了一个新的湖泊;尤鲁比河(Yurubí)被截断;其他河流改道。[45]但教会把矛头指向了大量的人员死亡。一名旅行者估计的死亡人数为3万人,[46]其他估计则高达12万人。[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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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显而易见,地震造成的破坏主要集中在共和派据点,这为神职人员的谴责增添了更多佐证。在革命政府牢牢控制的拉瓜伊拉港,唯一屹立不倒的房子属于曾经势力强大的西班牙吉普斯夸公司。[48]数以百计的爱国军士兵在圣卡洛斯(San Carlos)和圣费利佩(San Felipe)的军营中被压死;在巴基西梅托(Barquisimeto),又有1200多名士兵落入地震裂缝中。[49]甚至连远在新格拉纳达的新独立的城市卡塔赫纳也报告了严重的破坏。相比之下,在保王派的前哨站,在科罗、马拉开波和同情保王派的温床巴伦西亚,几乎连一块砖也没有移位。[50]王室代言人们迅速行动,拿这一事实大做文章,并进一步补充了上帝眷顾的证据:例如,8个月前持不同政见的西班牙人被送上绞架的地方,被一颗滚落的石头砸翻了;教堂里剩下的唯一一根柱子上有一幅完好无损的国王御徽图。[51]大众的恐慌情绪被调动起来。这些启示吓坏了委内瑞拉人民,他们确信上帝既已发话,自己就该站到保王一方。原本支持共和的人纷纷投靠国王的军队。当西班牙的蒙特韦德将军迅速向共和国首都进军时,他毫不费力地招募到了军队。[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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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上帝以地震的方式将愤怒发泄在委内瑞拉身上,不如说他的宣泄对象是整个美洲。一年多来,地震撼动了这个半球。1811年秋天,一颗看上去比太阳还大一半的炽热彗星照亮了北美的天空。[53]第一次地震发生在12月16日,震中位于孟菲斯和圣路易斯之间,导致密西西比河产生恶臭气体并溢出河岸,令平底船驶进城市,棺材漂浮在街道上。大地因为巨大而宽阔的裂缝而变得疯狂,水喷得有树那么高。1812年2月,一场更猛烈的地震袭击了密苏里州,引发的洪水淹没了新马德里。[54]4月,加拉加斯灾难的消息传到华盛顿,[55]许多北美人开始相信整个人类需要惩罚。宗教狂热达到了高潮。《匹兹堡公报》(Pittsburgh Gazette)发表社论称:“这段时期充斥着不祥与警示……过去的一年已经出现了一颗壮观的彗星和不计其数的地震……我们经常‘听闻战争和战争动员’……难道你们辨别不出时代的预兆吗?”[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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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动持续不断,如果有人站在热气球垂下的吊篮里,就会看到地面始终在运动。[57]《匹兹堡公报》的社论发表一周后,位于加勒比海圣文森特岛上的一座火山喷发出的碎石、黑烟和火红熔岩直冲云霄,把整个岛屿笼罩在黑暗之中。[58]地下的轰隆声持续了好几个月。到了12月,当地壳运动一路向北,引发了一场席卷加利福尼亚海岸的海啸时,华盛顿城早已焦头烂额,几乎没有余力关注超出其行政区划之外的灾难。这个国家又与英国开战了。[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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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2年的战争是美国和它的前殖民者之间的一系列麻烦带来的后果。英国海军在公海上围捕美国水手,强迫他们服役;英国陆军从加拿大潜入,帮助印第安部落抵抗西进扩张。美国人受够了英国持续的封锁,它与杰斐逊的导向错误的《禁运法案》一道,削弱了这个国家的经济活力;还有许多主战的鹰派认为革命尚未完成,除非美国解放了加拿大并将殖民者完全驱逐出这块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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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国家有很多理由避免卷入南美的冲突。但它需要采取务实的态度,因为与西班牙殖民地的贸易额一度占美国出口总额的40%。[60]现在,禁运、封锁以及西班牙的战争,把这些利润丰厚的贸易交到了英国手中,使英国商人在拉丁美洲几乎处于垄断地位。[61]当新独立的委内瑞拉派大使泰莱斯福罗·德·奥雷亚(Telesforo de Orea)到华盛顿建立外交关系时,他注定不会被怠慢。詹姆斯·麦迪逊总统还没有准备好承认新共和国,但是他需要做出一些表示支持的姿态。在敦促国会武装整个国家以对抗英国的演讲中,总统报告了南美“伟大社区”的“开明先声”。他说,美国国会“有义务深入关注他们的命运”。[62]总统在国会几乎没有得到支持——无论是对他的战争还是对他的泛美意图。国会发表了一份干巴巴的声明,承诺当这些“伟大社区”取得国家地位时,它将考虑做出适当的回应。[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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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传达出的信息已经十分明确:美国不会承认委内瑞拉宣布的独立,也不会出手援助南美洲轻率的革命。事实上,当约翰·亚当斯第一次听说米兰达计划在西属美洲建立一个以印加王为首的庞大帝国时,他表示哭笑不得。[64]国务卿詹姆斯·门罗尽可能彬彬有礼地会见了奥雷亚大使,向他通报了美国的立场。[65]在那次会面几个月后,英国和美国这两个曾被米兰达和玻利瓦尔寄予厚望的国家,在陆地和海洋上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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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加拉加斯化身一片废墟,共和国人口锐减,[66]蒙特韦德的军队正向新首都巴伦西亚挺进,委内瑞拉国会陷入恐慌。其成员孤注一掷想要拯救共和国,并意识到目前急需迅速而统一的行动,于是他们授予德尔·托罗侯爵独裁权。当他拒绝后,他们把独裁权授予了米兰达,米兰达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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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达大元帅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首都撤离。蒙特韦德侵略军的名声先于人马抵达,传言他们中有许多都是好斗的平原牛仔,所到之处极尽杀戮劫掠之能事,这令米兰达心生畏惧。他集结麾下军队,返回加拉加斯。途中,他在圣马特奥停留,拜访了玻利瓦尔,并命他指挥战略重地卡贝略港。玻利瓦尔接受了,但“并非没有疑虑”。[67]一方面,这是一项重大的政治责任,远远超出了他曾经表现出的任何能力:卡贝略港的要塞圣费利佩的地牢里关着强大的革命敌人,而且爱国军的大部分武器和弹药都储存在那里。[68]另一方面,需要指挥的是整个城镇,而不是要塞。玻利瓦尔更喜欢进攻,他渴望站在光荣的战争前线。5月4日,也就是蒙特韦德占领巴伦西亚的第二天,[69]玻利瓦尔骑马进入卡贝略港,第一次见到了那座矮墩墩的阴森要塞,他将在它的阴影下度过58个备受煎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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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线,米兰达的军官们同样恼火又挫败。他们渴望与蒙特韦德全面开战,但米兰达限制了他们,只在必要时才进行小规模战斗。每次战斗之后,无论胜败他都会出让领土并撤退。当然,他有他的理由。尽管他的军官个个好战又坚定,但共和国的士兵们却缺乏经验,容易受惊。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农家孩子,是被剑指着心口才应征入伍的,被带到营房时还戴着镣铐。[70]尽管如此,米兰达有6000人;蒙特韦德只有1500人,虽然骁勇善战,却被共和国士兵团团包围。6月20日,米兰达撤退到加拉加斯以西不到320公里的拉维多利亚,在那里他成功击退了蒙特韦德的猛烈进攻,这是那场战争截至彼时最血腥的一次战斗。[71]多年来,历史学家们一贯认为,如果米兰达抓住了这一黄金时机——如果他把握主动权,下令发动全面进攻——他可能会拯救共和国。但他没有采取行动,这种懦弱使他的士兵担忧。在那几个月里,士气一落千丈,以至于一个心灰意冷的军团集体投奔了西班牙阵营。[72]即使是前共和国军总司令德尔·托罗侯爵,也和他受伤的兄弟费尔南多一起做了逃兵,到特立尼达岛上寻求避难。[73]就在米兰达继续观望的时候,敌人向相反方向出兵,往西边冲卡贝略港的玻利瓦尔驻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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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达为什么会犹豫不决?因为他害怕一场血腥的、无胜算的种族战争。6月,巴洛文托农场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奴隶起义,[74]转变了米兰达的一些想法。[75]就在几个星期前,他还敦促国会通过一项法案,规定奴隶如果加入他的军队就可以获得自由;[76]他曾指示一名驻海地的外交官为他们的大业招募黑人士兵。[77]现在,恰恰是他希望动员的那些人穿过克里奥尔人的大庄园,屠杀白人,烧毁财产。他开始相信,占加拉加斯半数人口的有色人种[78]只会为自己的利益而战,不会为更普遍的独立而战。在他的脑海中,还留有海地革命的恐怖记忆——1791年臭名昭著的“火光之夜”,当时圣多明各殖民地的2000名白人惨遭屠杀,180个甘蔗种植园被大火夷为平地。“虽然我渴望让新世界获得自由和独立,但我害怕那种无政府状态,”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愿上帝保佑我美丽的祖国不要变成另一个圣多明各。否则还不如让[黑人]再忍受一个世纪西班牙野蛮、愚蠢的统治。”[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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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其他的可能性也开始在米兰达的脑海中浮现。西班牙刚刚颁布了有史以来最自由的宪法。那年春天,加的斯摄政委员会发布的一份文件暗示,殖民地可能会被赋予更多自由。盯着眼前不断堆积的麻烦——经济瘫痪、地震肆虐、饥荒蔓延、步步逼近的激烈内战,米兰达开始怀疑,相信西班牙是否会更有助于避免进一步的混乱。他是个厌倦了战争的老兵,背负着理想化的目标,他不敢想象祖国会在自己的手中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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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住进了坐落于卡贝略港主广场上的市政厅里的一间简朴房间,全然不知自己已落入陷阱。这座城市表面看来还算宜人,到处都是芳香的花园和维护良好的房屋,还有一座迷人的公园,面向西边广阔的大海。在北边一个可以俯瞰全城的海角上,坐落着圣费利佩要塞,这是委内瑞拉迄今为止最坚固的防御工事:一座坚固厚重的堡垒,距离加拉加斯不到160公里。东边是避风港,为长长的沙滩环抱,背靠着长满仙人掌的小山。空气是那样的凝滞,没有一丝风,据说这个港口的名字之所以叫“卡贝略”(西班牙语中的“头发”一词),就因为只需一根头发便能拴住停泊在这里的船只。[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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