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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玻利瓦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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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是我迷失了方向,要么就是我在走向荣耀。”玻利瓦尔曾向副总统桑坦德坦言。[2]实际上,无论对内对外,他似乎都在战斗。对那些第一次见到他的人来说,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3]38岁的他因操心战事而头发斑白,因疾病和疲劳而面黄肌瘦。虽然他的动作依旧敏捷,声音洪亮,但他的身上带着种种战争长期损耗的特征。他一脸倦容,面无血色,长而稀疏的银丝束在脑后,以防乱成一团。他瘦骨嶙峋,经常发烧,还得了一些不知名的小病。[4]他不再是那个冲劲十足的年轻人了,那个溯马格达莱纳河而上、不费力就能连战连捷的年轻人。他不再是“惊人的战役”中的那个英雄了。他非常注意个人保健,保持经常沐浴的习惯,很少喝酒,决不吸烟,但健康状况还是明显恶化了。他已不再是那个声名远扬、不知疲倦的“铁屁股”了。尽管他意志坚定,情绪高昂,但他过早地衰老,成了一个艰难度日、饱经风霜的老兵。跨越千里的苦战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除了成吉思汗,几乎没有哪个国家的领导人在马鞍上度过如此之多的时间——数月乃至数年。12年的不懈努力令他付出了代价。他不想让部下看出这一点,可他越发难以忍受身体上的痛苦。[5]重要的是,现在他需要的是一个有活力的帮手,一个年轻版本的自己:一个具备正确直觉的战士,一个平易近人的领导者,一个不质疑他的权威并承诺对这项事业保有绝对不朽的忠诚的年轻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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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就是安东尼奥·何塞·德·苏克雷。“如果上帝赋予我们选择家人的权利,”玻利瓦尔后来说,“我会选苏克雷做我的儿子。”[6]这位27岁的将领是正值盛年的活跃战士。他机智敏锐、精力旺盛、严守纪律,是一位标准的军官和绅士,受到所有手下人的尊敬。苏克雷年纪轻轻就被玻利瓦尔擢升为最高级别的将军,因其才干可以媲美玻利瓦尔本人:勇敢、不知疲倦,善于迅速做出决定。他坚持凡事亲力亲为,从记录部队的日常情况到检查士兵的给养。他对作战策略有准确的第六感。简而言之,苏克雷综合了解放者所欣赏的一切优秀战士的品质。他们就是新大陆的阿喀琉斯和普特洛克勒斯[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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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822年5月,两人需要艰难穿越一片火山岩铺就的动荡土地,向对方靠近。这片火山口遍布的地带是大哥伦比亚和秘鲁激烈争夺的地方。玻利瓦尔借着邦博纳战役成功转移了敌人的注意力,让苏克雷得以脱身;年轻的将军带着圣马丁派来的一个营的援兵,向瓜亚基尔和基多之间火山密布的地区前进。一年过去了,苏克雷和手下3000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着玻利瓦尔的指示。但苏克雷从解放者那里收到的上一封信件是几个月前的1821年12月寄出的。[8]等读到它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执行玻利瓦尔的命令了。这场战争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因通信滞后而贻误战机。看着眼下正陷入混乱的敌人,苏克雷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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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争取圣马丁的支持对苏克雷来说十分棘手。秘鲁护国公曾公开宣布,他期待前往北方与玻利瓦尔会面,[9]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大哥伦比亚的野心产生了怀疑。在宣称迫不及待想与革命伙伴会面后一个月不到,圣马丁开始对苏克雷在瓜亚基尔的存在感到恼火。他认为这个港口距离利马很近,而且与利马有密切的商业联系,理应属于秘鲁,因此,也理应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1822年2月,他派出最有才干的年轻上校之一安德烈斯·德·圣克鲁斯(Andrés de Santa Cruz)去支援苏克雷,[10]之后便收到玻利瓦尔向瓜亚基尔挺进的报告,这令他大动肝火。最后,他登上了科克伦勋爵的一艘船,匆匆北上去宣示对那座城市的主权。半路上,他读到了玻利瓦尔写给瓜亚基尔总统何塞·华金·德·奥尔梅多(José Joaquín de Olmedo)的一封信的副本。信中,玻利瓦尔断然宣称瓜亚基尔港属于大哥伦比亚。[11]这不亚于一枚重磅炸弹。[12]圣马丁怒火中烧,掉头返回利马,动员当局准备开战。[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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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怒之下,圣马丁还向圣克鲁斯的增援部队发出召回令,强令那位上校立即返回秘鲁。但是,魅力超凡的苏克雷很快说服圣克鲁斯无视这一命令,[14]准备迎接更大的荣耀,加入对基多的历史性进军。最终,圣马丁让步了,三思之后,他还是不愿与一支旗鼓相当的解放军打一场自杀式的内耗战。他决定派一位自己的将军[15]去指挥联军。苏克雷闻讯大为震惊。但实际上,这些计划没一个真正落实的;圣马丁没有能力去推行它们。这不过是小茶杯里的兴风作浪,挥挥拳头做样子,但它揭示出了每个人的性格特质。玻利瓦尔专横霸道,圣马丁暴躁任性,苏克雷顽强不屈。而事实证明,年轻的圣克鲁斯在忠诚这个问题上左右摇摆,他在后来的时间里也始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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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4月底,苏克雷已经率领军队向保王派据点基多进军了。他从皮钦查火山以西绕过这座城市,把部队部署在国王军队的正北方。[16]他还不知道,几个月前才到任的干练的西班牙总督穆尔赫翁,由于一次意外摔倒引起的并发症而暴毙,[17]留下基多总统艾梅里奇将军孤军作战。5月13日,苏克雷的部队爬上了冰封的火山山巅,10天后,他们在晨雾中由另一侧下山。下了整整一夜的雨使得地面湿滑难行。[18]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向敌人逼近,在里奥班巴(Riobamba)与之交战。战场离基多如此之近,以至于基多居民爬上屋顶,就可以隐约看到山坡上的战斗。皮钦查战役(Battle of Pichincha)不算是一次手术般精准的打击,需要不断调整战略,但苏克雷没有做任何无用功,每一步行动都目标明确,理由充分。到了日落时分,在明显占上风的情况下,他给了艾梅里奇一个放下武器的机会。5月25日,苏克雷宣布在基多取得了胜利,他占领了这座城市,并成功抓获2000多名俘虏。他开出了慷慨的条件,允许保王士兵保留完全的军人荣誉返航西班牙;[19]结果,他们中的许多人决定留下来,为爱国者一方而战。听闻基多陷落,帕斯托这个顽固的堡垒便完全臣服于玻利瓦尔了。凭借非凡的战略和勇气,帕斯托、基多和重要港口瓜亚基尔现在已牢牢掌握在大哥伦比亚手里。玻利瓦尔只需摘取胜利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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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者敏锐地意识到,胜利的功劳属于他才华横溢的将军,他禁不住被一阵妒忌刺痛。他担心苏克雷在皮钦查的战役——而不是他在邦博纳的战役——将与博亚卡战役和卡拉沃沃战役并列载入史册。的确,接受投降看上去不够体面。就在玻利瓦尔与可耻的帕斯托协商一次勉为其难的投降时,苏克雷接受了杰出的艾梅里奇领导的基多正大光明的投降。精疲力竭的玻利瓦尔写信给桑坦德,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狭隘心胸。“苏克雷的部队比我的多,面对的敌人也更少,”他抱怨道,“另一边,我们一直在地狱里与魔鬼斗争。邦博纳的胜利比皮钦查的胜利更漂亮。”[20]他想确保副总统桑坦德如实传达他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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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玻利瓦尔没过多久便振作了起来,因为全世界都开始注意到他的胜利。6月16日,他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进入基多。他身着金红相间的华服,骑着那匹威武的白马,周围尽是崇拜他的大众。作为一位精明的军人,苏克雷将军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荣耀都留给了解放者。现在,独立的火炬已熊熊燃起。大哥伦比亚保王派的最后堡垒已被攻破,至关重要的巴拿马地峡宣布拥护玻利瓦尔[21]。南美洲将近2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个比拿破仑的帝国还要大得多的地方[22]——只归一人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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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9日,也就是玻利瓦尔进入基多的3天之后,在4800公里外的地方,一名身体欠佳的外交官获准进入美国总统詹姆斯·门罗的办公室。他痛苦地佝偻着,几乎无法穿过白宫抛得锃亮的地板,一只手中紧攥着一份文件。约翰·昆西·亚当斯记录下了这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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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时,我将哥伦比亚共和国驻华盛顿临时代办曼努埃尔·托雷斯(Manuel Torres)先生引见给总统。这一事件十分耐人寻味,因为它标志着独立的南美洲政府首次得到官方承认。托雷斯几乎不能自主行走,他深受感动……甚至流下了眼泪。总统向他保证,美国十分关心他祖国的福祉和成功,并表示很高兴接待他这位首任代表。和通常一样,整个接见活动只有几分钟。[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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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来,托雷斯一直在为玻利瓦尔的革命争取外交上的承认,更不用说武器、船只和援军了。[24]然而,再多的游说和讨好也没能让这位老先生取得多大的进展。最终,还是玻利瓦尔的成功改变了美国总统的想法。从博亚卡战役到卡拉沃沃战役,再到解放者越过安第斯山脉向基多进发,毫无疑问,革命的浪潮势不可当。最终,亨利·克莱议员说服了他的同胞们。在托雷斯与门罗和亚当斯动情的会面之后,这位哥伦比亚老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费城的家中,[25]他的心中充满喜悦,他终于有好消息向玻利瓦尔汇报了。不出一个月,托雷斯去世了。大哥伦比亚军队中或许无人知晓,但他们的外交官被以最隆重的军礼下葬。美国陆军和海军的代表都参加了葬礼,费城港口的所有船只都降半旗致哀。[26]事实上,玻利瓦尔和他的军队当时正在赤道附近向科迪勒拉山脉的纵深地带移动,甚至在半年内都对美国的承认全然不知。[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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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和他的军队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在更广阔的世界里获得的名望,他们只是活在当下。他们被战争榨干了,一贫如洗,一路向南奔袭,一心只想着活下去。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乐趣可期待。然而,有传言说,当玻利瓦尔在盛大胜利游行队伍的簇拥下骑马进入基多时,他抬头瞥了一眼装饰华丽的阳台,望见了日后将成为他至爱的那个女人。[28]事实很可能完全不是如此。解放者第一次看到清秀、机敏的曼努埃拉·萨恩斯(Manuela Sáenz),可能是在当晚为他举办的舞会上,也可能是在她为了解决自己的遗产继承问题与新任国家元首的一次面谈中。但毫无疑问,在当时处处洋溢的热烈气氛的助推下,这次会面令双方都心神荡漾。她和他一样处事积极,一样喜怒无常,一样有求知欲,一样有学识。不出几天,甚至不出几个小时,他们就成了情人,并将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的尽头。[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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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曼努埃拉·萨恩斯是一个可敬的年轻女子:富有、已婚,是基多和利马自由派贵族圈子的常客。但她也是一个有着复杂过去的女人。她25年前出生在基多,是一段不体面关系诞下的私生女。她的父亲是有钱的西班牙花花公子,有家有室;她的母亲是来自显赫克里奥尔家族的中年老处女。这位母亲按照习俗和名誉的要求,在远离社会窥探的地方秘密生下了这个孩子。她曾试图为女儿在基多找个好家庭,可惜未能如愿,于是她把女儿托付给了一家专门收容出身高贵的“孤儿”的女修道院。6年后,母亲去世了。尽管曼努埃拉的父亲西蒙·萨恩斯·德·贝尔加拉(Simón Sáenz de Vergara)有追逐社会地位的野心,但他做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他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他给她居住的奢华修道院捐了一大笔钱,把她介绍给他的其他孩子们,把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接到了自己家。最重要的是,他给了她一个父亲能给的最大礼物:通往新生活的大门。在她20岁生日之前,他把她嫁给了利马的一位富商——一位名叫詹姆斯·索恩(James Thorne)的英国海运商人。[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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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索恩的婚姻好处很多。对曼努埃拉的父亲来说,这无疑有利可图;索恩可能在经济不稳定的时期给过他帮助。不管怎样,对一个拥有大量财产的西班牙人来说,与航运巨头建立稳固的家族关系是明智的。对曼努埃拉来说,索恩先生代表着稳定。他比她大20岁,生性稳重,花钱大方。也许最重要的是:作为外国人,他不会太把她的身世看作无可救药的缺陷。[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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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年底,正当玻利瓦尔准备在委内瑞拉荒凉的平原上与派斯会面时,曼努埃拉前往利马,会见她的未婚夫。那是个没什么魅力的男人,肥胖、乏味的中年老古板,既没有智慧,又缺乏体力。[32]他的行事方式迟钝而固执,令人难以忍受。不过,想必在她心目中,这桩婚姻将带来体面、舒适的家庭,还有在远离是非之地基多的大都会里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12月,当夏日驱散了沿海的雾气,这对夫妇在利马最古老、最优雅的圣塞巴斯蒂安教堂的穹顶下结为连理。随着光阴荏苒,曼努埃拉天生的胆识和才智使索恩放心地把生意交给她打理,尤其是在他定期出国旅行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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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天生的谈判家,活跃健谈,渴望打入“众王之城”暗流涌动的密谋网络。作为一名狂热的反保王主义者,她成了爱国者圈子里的固定成员。[33]和所有投身革命事业的妇女一样,她充当间谍、信使,并负责招募人员。毫无疑问,她曾欣然迎接圣马丁进入秘鲁。后来,他为她颁发了女性版的“太阳勋章”,那是他为表彰杰出爱国者而设立的一项至高荣誉。[34]最终,她成了大名鼎鼎的罗莎·德·坎普萨诺(Rosa de Campusano)[35]的密友,那位放浪不羁的厄瓜多尔美人吸引了利马的一大群追求者,包括圣马丁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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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2年5月下旬,曼努埃拉·萨恩斯回到基多,那时的她已是著名的革命活动家。她回家是因为担心她的父亲:作为一个对国王忠心耿耿的西班牙人,他是新接手基多的爱国者最不欢迎的那种人。也许她知道他已决定返回西班牙,这可能是最后的见面机会。如果可以,她还希望在新的自由重组中继承母亲留下的遗产;自从她6岁那年母亲去世以后,母亲的家族一直拒绝给她应得的遗产。[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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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想象,当这位漂亮、无礼、魅力逼人的女人挽着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位爱国军官——的手臂现身胜利舞会,或是在新生的大哥伦比亚拥挤的行政大厅里争取权利时,玻利瓦尔立刻着了迷。正如一位传记作家所描述的那样,她简直像个女妖,有着乌黑发亮的头发、沥青色的双眸、珍珠般的皮肤和惹眼的好身材。她有一种诱人的猫科动物般的优雅。她会跳舞,也会骑马。她对流言蜚语一笑置之。在那些繁忙的日子里,他尽己所能地与曼努埃莉塔(他是这样称呼她的)寻欢作乐,在她的石榴裙下度过了短短几周,而这同时能让他从局内人的角度来看待利马的革命者、保王者,以及圣马丁。要不了多久,他就看出,这个活力四射的聪慧女人不同于他所认识的任何女人。[37]“夫人,”他温柔地对她说,“要是我的士兵有你这样的枪法,我们早就把西班牙人打败了。”[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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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圣马丁搅扰了这对爱侣。阿根廷将军致信玻利瓦尔,抗议大哥伦比亚对瓜亚基尔的图谋。他坚持让该港口通过投票的方式选择自己的效忠对象。[39]玻利瓦尔当即予以还击:瓜亚基尔毫无疑问属于大哥伦比亚;自殖民时代起,它一直听命于波哥大,而将来也会如此。不过他又很有风度地补充说,他希望有机会拥抱圣马丁,和他面对面谈论这些事情。[40]他此前已许诺派大哥伦比亚军队去支援圣马丁在秘鲁的行动。玻利瓦尔火急火燎地奔赴瓜亚基尔,他很清楚自己必须赶在阿根廷人之前。他从曼努埃拉的温柔乡里抽身,去南方宣示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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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多远,他便收到她咄咄逼人的来信。[41]他的回信表现出一反常态的犹疑。也许是她的任性不羁令他担心,也许是她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总之,他在信里恳求她给他一些考虑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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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曼努埃拉,我很想回应你的索爱,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要求。但我必须对你坦诚,因你对我是那般毫无保留……是时候让你知道,很久以前,我以年轻人独有的方式爱过一个女人。出于尊重,我从不谈论此事。我反复思考着这些事,我也想给你同样的时间去考虑,因为你的字字句句诱惑着我;因为我知道,也许这一刻我应该爱你,我们应该相爱。我需要时间来适应,毕竟军旅生活既难忍受,也难抛却。我已愚弄过死神太多次,而今死神与我形影相随……请让我确认自己,确认你……我不能说谎。我从不说谎!我对你的激情肆意汹涌,这你知道。给我点时间。[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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