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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曼努埃拉·萨恩斯是一个可敬的年轻女子：富有、已婚，是基多和利马自由派贵族圈子的常客。但她也是一个有着复杂过去的女人。她25年前出生在基多，是一段不体面关系诞下的私生女。她的父亲是有钱的西班牙花花公子，有家有室；她的母亲是来自显赫克里奥尔家族的中年老处女。这位母亲按照习俗和名誉的要求，在远离社会窥探的地方秘密生下了这个孩子。她曾试图为女儿在基多找个好家庭，可惜未能如愿，于是她把女儿托付给了一家专门收容出身高贵的“孤儿”的女修道院。6年后，母亲去世了。尽管曼努埃拉的父亲西蒙·萨恩斯·德·贝尔加拉（Simón Sáenz de Vergara）有追逐社会地位的野心，但他做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他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他给她居住的奢华修道院捐了一大笔钱，把她介绍给他的其他孩子们，把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接到了自己家。最重要的是，他给了她一个父亲能给的最大礼物：通往新生活的大门。在她20岁生日之前，他把她嫁给了利马的一位富商——一位名叫詹姆斯·索恩（James Thorne）的英国海运商人。[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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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索恩的婚姻好处很多。对曼努埃拉的父亲来说，这无疑有利可图；索恩可能在经济不稳定的时期给过他帮助。不管怎样，对一个拥有大量财产的西班牙人来说，与航运巨头建立稳固的家族关系是明智的。对曼努埃拉来说，索恩先生代表着稳定。他比她大20岁，生性稳重，花钱大方。也许最重要的是：作为外国人，他不会太把她的身世看作无可救药的缺陷。[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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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年底，正当玻利瓦尔准备在委内瑞拉荒凉的平原上与派斯会面时，曼努埃拉前往利马，会见她的未婚夫。那是个没什么魅力的男人，肥胖、乏味的中年老古板，既没有智慧，又缺乏体力。[32]他的行事方式迟钝而固执，令人难以忍受。不过，想必在她心目中，这桩婚姻将带来体面、舒适的家庭，还有在远离是非之地基多的大都会里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12月，当夏日驱散了沿海的雾气，这对夫妇在利马最古老、最优雅的圣塞巴斯蒂安教堂的穹顶下结为连理。随着光阴荏苒，曼努埃拉天生的胆识和才智使索恩放心地把生意交给她打理，尤其是在他定期出国旅行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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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天生的谈判家，活跃健谈，渴望打入“众王之城”暗流涌动的密谋网络。作为一名狂热的反保王主义者，她成了爱国者圈子里的固定成员。[33]和所有投身革命事业的妇女一样，她充当间谍、信使，并负责招募人员。毫无疑问，她曾欣然迎接圣马丁进入秘鲁。后来，他为她颁发了女性版的“太阳勋章”，那是他为表彰杰出爱国者而设立的一项至高荣誉。[34]最终，她成了大名鼎鼎的罗莎·德·坎普萨诺（Rosa de Campusano）[35]的密友，那位放浪不羁的厄瓜多尔美人吸引了利马的一大群追求者，包括圣马丁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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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2年5月下旬，曼努埃拉·萨恩斯回到基多，那时的她已是著名的革命活动家。她回家是因为担心她的父亲：作为一个对国王忠心耿耿的西班牙人，他是新接手基多的爱国者最不欢迎的那种人。也许她知道他已决定返回西班牙，这可能是最后的见面机会。如果可以，她还希望在新的自由重组中继承母亲留下的遗产；自从她6岁那年母亲去世以后，母亲的家族一直拒绝给她应得的遗产。[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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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想象，当这位漂亮、无礼、魅力逼人的女人挽着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位爱国军官——的手臂现身胜利舞会，或是在新生的大哥伦比亚拥挤的行政大厅里争取权利时，玻利瓦尔立刻着了迷。正如一位传记作家所描述的那样，她简直像个女妖，有着乌黑发亮的头发、沥青色的双眸、珍珠般的皮肤和惹眼的好身材。她有一种诱人的猫科动物般的优雅。她会跳舞，也会骑马。她对流言蜚语一笑置之。在那些繁忙的日子里，他尽己所能地与曼努埃莉塔（他是这样称呼她的）寻欢作乐，在她的石榴裙下度过了短短几周，而这同时能让他从局内人的角度来看待利马的革命者、保王者，以及圣马丁。要不了多久，他就看出，这个活力四射的聪慧女人不同于他所认识的任何女人。[37]“夫人，”他温柔地对她说，“要是我的士兵有你这样的枪法，我们早就把西班牙人打败了。”[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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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圣马丁搅扰了这对爱侣。阿根廷将军致信玻利瓦尔，抗议大哥伦比亚对瓜亚基尔的图谋。他坚持让该港口通过投票的方式选择自己的效忠对象。[39]玻利瓦尔当即予以还击：瓜亚基尔毫无疑问属于大哥伦比亚；自殖民时代起，它一直听命于波哥大，而将来也会如此。不过他又很有风度地补充说，他希望有机会拥抱圣马丁，和他面对面谈论这些事情。[40]他此前已许诺派大哥伦比亚军队去支援圣马丁在秘鲁的行动。玻利瓦尔火急火燎地奔赴瓜亚基尔，他很清楚自己必须赶在阿根廷人之前。他从曼努埃拉的温柔乡里抽身，去南方宣示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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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多远，他便收到她咄咄逼人的来信。[41]他的回信表现出一反常态的犹疑。也许是她的任性不羁令他担心，也许是她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总之，他在信里恳求她给他一些考虑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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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曼努埃拉，我很想回应你的索爱，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要求。但我必须对你坦诚，因你对我是那般毫无保留……是时候让你知道，很久以前，我以年轻人独有的方式爱过一个女人。出于尊重，我从不谈论此事。我反复思考着这些事，我也想给你同样的时间去考虑，因为你的字字句句诱惑着我；因为我知道，也许这一刻我应该爱你，我们应该相爱。我需要时间来适应，毕竟军旅生活既难忍受，也难抛却。我已愚弄过死神太多次，而今死神与我形影相随……请让我确认自己，确认你……我不能说谎。我从不说谎！我对你的激情肆意汹涌，这你知道。给我点时间。[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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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他前往瓜亚基尔，沿途壮美的景色令他心旌摇曳，浮想联翩。[43]他一向热爱大自然，厄瓜多尔终年积雪覆顶的火山——从苍翠的热带地毯上升起的白色巨兽——那摄人心魄的景象深深打动了他。他以前从未见过世界的这一部分：丰饶的土地上熙攘的尘世生灵，大胆地向天空探索。紫色的天空，星光闪烁的夜晚，这片大地曾经剧烈的地壳运动——这一切触动了他的灵魂。[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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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事情朝别的方向发展，如果不是受到战争和革命不可抗拒的召唤，他也许会成为哲学家，在他的大庄园里思索自然的奇迹。他环视这片土地时，这样的念头又浮现在心。在大哥伦比亚共和国，没有哪里像基多城外这样，拥有如此慷慨的自然馈赠。高耸的山峦刺破穹苍，壮丽的峰顶嘲弄着人类的雄心。[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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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博拉索峰，当时公认的世界最高峰[46]，激励他去思考自己一分一寸叠起人生的高度。过了一阵，带着对那座火山的生动记忆，他写信给从前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到钦博拉索来吧，”他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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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敢踏上这泰坦的阶梯，这地球之冠，这新世界无懈可击的城垛。在这样的高度，你尽享一望无边的视野；由此俯瞰大地，仰望天空，欣赏世间造物的巨大力量时，你会说：有两个永恒的目光注视着我——过去和未来；但这大自然的宝座，就像它的创造者，就像宇宙之父一样，永恒持久，坚不可摧。[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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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他是个作家。然而，对于一份与上文类似的关于钦博拉索峰的文章[48]是否为玻利瓦尔所作，历史学家们意见不一。[49]《我在钦博拉索的谵妄》（My Delirium on Chimborazo）是一首散文诗，在玻利瓦尔去世后三年于一位哥伦比亚上校的文件中被人发现。[50]这首据称出自玻利瓦尔之手的诗歌以抒情和幻想的手法描写了他的荣耀之路。诗中，玻利瓦尔跨坐在那座火山的峰顶，鸟瞰大地，在那里，他穿过时间回看过去，也看到了徐徐展开的未来。“灼热的狂喜侵入我的脑海，”他写道，“一团陌生的、更高的火焰点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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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不太可能攀上钦博拉索峰，那里海拔6310米，鲜有人能征服，然而有人把这首诗理解为事实的写照。不，他没有到达山顶。博物学家拉孔达明和洪堡为这一壮举所做的准备要充分得多，却也尝试未果。不过解放者完全有可能爬了一段路，至少足以俯瞰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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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研究玻利瓦尔的拉美学者并不怀疑是他写了《谵妄》；[51]或许因为这完全说得通，或许因为它至少从比喻意义上证实：解放者正处于他荣耀的巅峰。他对这超凡的时刻，对自己被赋予的超人地位——对他的美洲惊心动魄的美——充满了敬畏。他不是无法描述这种感情的人。与历史上其他的先驱不同，他不怕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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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马丁在利马陷入了僵局，只得对玻利瓦尔大度的援助提议和面谈的邀请[52]表示感谢。“我接受您的慷慨提议，”圣马丁立即回信道，“18日之前，我将从卡亚俄港出发，在瓜亚基尔下船后立即奔赴基多与您会合……我有一种预感，美洲永远不会忘记您与我相拥的那天。”[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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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圣马丁骄傲而固执，但他愿意为美洲做任何事。然而，秘鲁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他在利马陷入了政治僵局——他既没有组建国会，也没有制定宪法。在此期间，他树敌众多。当得知他派遣了一个代表团前往欧洲，寻找一位王室贵胄来管理这个新独立的共和国时，[54]利马的共和派中坚分子感到十分震惊。政府的高级官员很快就因密谋反对他而被判有罪。[55]但他惹上的麻烦不仅仅来自政府内部。他的海上封锁影响了秘鲁繁荣的贸易，得罪了有权势的商人。[56]他残暴的左膀右臂、阿根廷人贝尔纳多·蒙特亚古多（Bernardo Monteagudo）也为他招来不少憎恨。蒙特亚古多在圣马丁耽于鸦片期间掌握了大权，并发动了一场针对西班牙出生的公民的残酷运动。[57]在军事层面，圣马丁的权力也在瓦解。他与海军指挥官科克伦勋爵意见不合，后者认为他不愿攻打国王的军队是缺乏勇气的表现。[58]在阿根廷，他因无视总统的命令而不受欢迎。也许最为糟糕的是，他的士兵已经从一支勇武的战斗力量变成了一支懈怠的占领军。短短一年时间里，护国公失去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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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政治雷区、为猛烈的抨击而不知所措的圣马丁发现，秘鲁人的敌意强烈到他已经无法执行战略或招到士兵。他有很多地方需要玻利瓦尔的帮助。他孤注一掷，决定让属下暂时接管利马，自己则动身前往北方寻求与解放者结盟。7月13日，他起航前往瓜亚基尔，打算从那里再去基多。[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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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玻利瓦尔已经不在基多了。就在圣马丁收到解放者邀约会面的信的那天，玻利瓦尔已经胜利进入瓜亚基尔。这座城市的领导人大为震惊。总统奥尔梅多是著名的诗人加演说家，他曾明确支持瓜亚基尔并入秘鲁，可现在，看着欣喜若狂的人群冲向玻利瓦尔，总统感到权力正从手中滑落。刻着解放者名字的巨大拱门高耸在雄伟的防波堤上；[60]妇人和少女穿着鲜艳的蓝白色衣服，成群结队地夹道迎接他。[61]就连市政委员会也将他当作瓜亚基尔的解放者来欢迎，枉顾这座城市早在两年前就已宣告独立的事实，这令总统和他的洪达忍无可忍。倍感冒犯的他们扬长而去，以示抗议。[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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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玻利瓦尔邀请奥尔梅多和所有洪达成员到他的住所开会，试图化解敌意。[63]会议进行得相当顺利。但就在访客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一群人蜂拥而至，扯下瓜亚基尔的旗帜，升起了大哥伦比亚的。洪达班底担心这是一场暴力政变的开始，于是匆匆逃到隔壁宅子躲避。[64]玻利瓦尔立即让人把旗子换下。他请副官奥利里转告在场所有人，他们刚才看到的事情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他对此表示强烈反对。[65]但很明显，支持大哥伦比亚、反对奥尔梅多洪达的示威活动正变得越来越激进和危险。洪达再次召开大会讨论这个问题，但辩论持续得太久，令玻利瓦尔失去了耐心，要求他们赶紧做决定。他们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66]那天晚些时候，玻利瓦尔接管了这座城市。[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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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两星期后，圣马丁的纵帆船“马其顿号”和一支秘鲁船队在清晨的黑暗中轻快地靠近普纳（Puna），这是一座位于瓜亚斯（Guayas）河口的郁郁葱葱的岛屿。那是7月25日，此地距离瓜亚基尔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而圣马丁有信心代表利马接管那里。[68]但他刚一下锚，就被告知玻利瓦尔已经来过了，而普纳岛跟解放了的瓜亚基尔一样，现在是大哥伦比亚的领土。护国公惊呆了，他拒绝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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