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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向奥利里将军吐露他打算退位并离境以来,玻利瓦尔就一直担心自己是否有条件做到。他分文没有。他拒绝了每个政府发给他的补偿金。他把自己的工资都给了别人,或者压根儿没有支取。[29]到了3月底,他意识到自己的窘境:他一贫如洗。[30]他卖掉自己的银器,希望能负担开销,但最终只卖了2000多美元[31]——勉强刚够横渡大西洋,外加沿马格达莱纳河航行至卡塔赫纳的费用。不管是去欧洲,还是在库拉索或牙买加中转,到他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就将失去生活来源。[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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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位于阿罗阿的铜矿,[33]其价值超过1000万美元。[34]但那里已被勒令停产,矿井被封,等待法院处置。他曾吩咐姐姐玛丽亚·安东尼娅卖掉铜矿来支付她的开销;事实上,有个伦敦买家表达了意向。但所有权和留置权的琐碎问题妨碍了这桩买卖;这些利润丰厚的矿井自1773年以来一直为玻利瓦尔家族所有,[35]最后却被委内瑞拉法院以所有权存在争议为由扣下。他们声称,矿主下落不明。明眼人一望即知,这是彻头彻尾的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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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那个解放了从巴拿马到波托西的美洲的人,那个征用了西印度群岛所有金银的人,那个被授予镶满珠宝的王冠、剑鞘和百万赏金又尽数捐出的人,他的牺牲几乎换来一场空。他曾说过,他不在乎钱,他只要普通士兵拥有的东西。[36]但他最终得到的比那更少:没有收入,也没有抚恤金。最终,当委内瑞拉宣布阿罗阿铜矿的出售为非法时,他所有收回合法遗产的希望都破灭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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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惊讶。在波哥大,有人企图索他性命,现在,在派斯煽风点火下的加拉加斯,人们连他的名字也要杀死。玻利瓦尔的老同志们开始幸灾乐祸地反对他。老友贝穆德斯指责他是“一个有犯罪图谋的专制君主”。[38]多年前与他并肩作战的阿里斯门迪称他是一个思想邪恶的暴君。[39]他成了全民公敌,一个迫使自己的祖国向别国首都卑躬屈膝的人。现在没人会对他客气。他被剥夺了公民身份、私人财产和重返家乡的权利。一开始,刚听到法庭裁决时,他拍案而起,但几个星期后,几个月后,愤怒变成了顺从。他写信给一位帮玛丽亚·安东尼娅打官司的朋友:“别再设法为我辩护了。让法官和他的同伙拿走我的财产吧。我了解他们。一帮无赖!别再为我做任何事了。我将像出生时那样死去:赤条条无牵挂……我再受不了更多屈辱了。”[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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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亚·安东尼娅也遭到牵连。在处理弟弟的事务时,她收获的只有责骂。这一边,玻利瓦尔命悬一线,吃不下睡不着,[41]健康和前途都每况愈下;那一边,她的门上挂满了威胁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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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亚·安东尼娅,别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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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执迷不悟,牢记准则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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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想见玻利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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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就去墓地找他。[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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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也只是勉强糊口,几乎无法兼顾他的财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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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说玻利瓦尔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他是国家元首,睡在总统府里,吃得很好。但总统身份很快就会易主,等待他的是异国他乡的拮据日子。这两件事都在他的预料之外。他没有任何应急预案。最糟糕的是,他的委内瑞拉同胞把他推到了贫困边缘,尽管鲜有人了解他的绝望处境。他曾是何等显赫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被欢呼赞美;人们很自然地认为他一路发迹。甚至他在巴黎的老情人范妮·杜·维拉尔也写信找他要钱,只当解放者是个大富翁。[43]可玻利瓦尔总是挥霍他仅有的那点钱。有困难的战争寡妇、残障的士兵、债台高筑的军官……不知多少人受惠于他的慷慨。20年来,他为自由掏空了口袋。[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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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玻利瓦尔掂量着所剩无几的选择时,大哥伦比亚仍在纷争的旋涡中打转。国会还在努力为共和国制订宪法,即使组成它的各行政区已开始分道扬镳。厄瓜多尔准备自立为一个国家。派斯宣称委内瑞拉的主权不可侵犯,在波哥大制订的法律将被视为无效。如果这还不够清楚的话,派斯补充说,他不会与波哥大交涉,除非玻利瓦尔被永久驱逐出境。[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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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阵动摇之下,玻利瓦尔最后一次考虑重掌大权;这次心血来潮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发作。他大发雷霆,指责乌达内塔将军把共和国弄得一团糟;乌达内塔反驳说,共和国早就被玻利瓦尔杀死了,因为他赦免了派斯,给了他谋杀许可。[46]为了一劳永逸地拨乱反正,玻利瓦尔提出要参与竞选争取连任。波哥大的部长们都是他的朋友,纷纷前来告诉他这个决定太疯狂,他留下来对国内和平是一种威胁,[47]听得玻利瓦尔勃然大怒。那他现在算什么?他的辛勤工作成了什么?他将以什么身份离开总统职位?[48]他们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他将以第一公民的身份离开。当玻利瓦尔平复下来时,他发现没有别的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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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0年4月27日,玻利瓦尔卸任总统。尽管委内瑞拉和新格拉纳达急于摆脱他,但厄瓜多尔为他提供了安全的避风港。在给解放者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中,弗洛雷斯将军对大哥伦比亚的忘恩负义表示愤慨。“来吧,活在我们的心中,”他写道,“接受美洲的天才应得的敬意和尊重。”[49]这些话很动听,但弗洛雷斯对玻利瓦尔追求的统一愿景并无兴趣。他也在寻求自己国家的独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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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3月份回到波哥大竞选连任,很快有了一堆离开的理由。[50]没有一人投票投给他。[51]他心目中的接班人苏克雷直接被禁止参选。新宪法规定,总统必须年满40岁;人人都知道苏克雷只有35岁。即便如此,即便玻利瓦尔的敌人设下重重障碍,一名玻利瓦尔阵营的参选者[52]还是赢得了多数票。但就在宣读获胜者名字时,发言人的声音被一片喧嚣淹没。[53]波哥大人不干了。市民们冲上大街,咆哮说玻利瓦尔贿选。[54]先前投票给玻利瓦尔一派的国会议员们惊慌失措,连忙改票。经过重新计票,大哥伦比亚产生了一位两派都能接受的新总统——华金·莫斯克拉。这些都不是民主化进程的好兆头。关于玻利瓦尔的种种说法也得到了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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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7日,就在国会公布其出生即夭折的宪法草案3天后,骚乱的人群涌进了这座城市,诅咒着解放者的名字。[55]由于担心玻利瓦尔的生命安全,朋友们劝他撤离官邸,搬到一位将军家里,[56]但即使在那里,他也能听到年轻人在街上游荡,高声辱骂。[57]新当选的副总统多明戈·凯塞多害怕又来一次暗杀,坚持和玻利瓦尔在同一屋檐下过夜,以自己充当一面盾牌。[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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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受到谩骂,又重病缠身,第二天就离开了波哥大。曼努埃拉来为他送行,他们在那幢简陋房子的昏暗走廊里匆匆道别。[59]她本着独有的坚决,决定留下来,等待解放者荣耀归来或者从海外派人来接她。他们的分别悲伤又甜蜜,[60]不久后,他便迈入了清晨的寒意之中。[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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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忠于他的人聚集在门前,但当玻利瓦尔现身时,他发现波哥大最有权势的人不在其中。大主教只是敷衍了事地短暂露了个面。总统华金·莫斯克拉仍在从波帕扬赶来首都的路上。副总统凯塞多出于某种礼节,递给他一封表达大哥伦比亚感激之情的信。玻利瓦尔读了信,一时间情难自已。他的双手颤抖,脸涨得通红,噙着泪跨上马背。[62]他在一群人的护送下策马而去,那些人当中有国会议员、外交官、士兵、朋友、公民和外国人,他们决心陪伴解放者,直到他远远离开这座动荡的城市。[63]但他们无法彻底保护他。当他骑马穿过波哥大的主广场时,一群乌合之众跟着他跑,指着他笑,对他出言不逊。“嘿,香肠!”[64]他们大喊,用的是一个出名的疯子的绰号,那个疯子打扮成军人的样子在城里四处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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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能想象玻利瓦尔的骑马队列怎样从波哥大蜿蜒而出,穿过迷雾重重的清晨。[65]很可能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沉重、阴郁的沉默。最后,护送队伍停下来,目送前总统渐行渐远,直到他在上升的薄雾中缩成一个小点。英国大使转身叹了口气,说:“他走了,哥伦比亚的绅士。”[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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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哥大,似乎没几个人为他的离去而哀伤。到了中午,一场愤怒的骚乱爆发了。玻利瓦尔的敌人散布谣言说他并不打算去卡塔赫纳。有消息称,他正前往奥卡尼亚,那里有2000名整装待发的士兵在军营里等着他。据说另有2000多人在更北的地方等他。他的敌人透露,玻利瓦尔的计划是向加拉加斯进军,从派斯手中夺下它,然后原路折返,以新鲜获取的力量攻占波哥大。[67]到了下午,首都到处都是暴徒和抢劫者。副总统凯塞多根本无力阻止他们。[68]苏克雷将军原本也要加入玻利瓦尔的护送队,但他出发得晚了,暴徒已经开始涌上街头,挡住了他的路。抗议者高呼反对玻利瓦尔的口号,焚烧玻利瓦尔的画像。在司法宫,一群流氓扯下了解放者的画像,撕得粉碎。[69]当苏克雷最终到达玻利瓦尔暂居的房子,打算警告他有危险时,玻利瓦尔已经不在那儿了。伤心欲绝的苏克雷给他写了一封诀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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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城里赶来你家,要陪你一程,你已经动身了。也许这样也好,我便不必承受不可想象的告别之苦。现在,我的心都碎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言语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情。你认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以你很清楚,不是你的权力,而是你的友谊,激发了我对你最深切的爱……再见,我的将军。请把这流淌不止的眼泪当作我爱你的标志。[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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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苏克雷的信时,玻利瓦尔身在1000多公里以外的北部城镇图尔瓦科(Turbaco),抛下这样一个朋友想必加重了他的失落感。这场旅行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是考验。艰难骑行到翁达(Honda)之后,他不得不等待一艘足够坚固的船只,以完成顺马格达莱纳河而下长达960多公里的航行。一路上,他有太多的时间考虑最坏的可能性。在波哥大城外几公里的地方,他忧心忡忡地写信给曼努埃拉·萨恩斯。他们之间的距离越远,他就越懊恼,觉得不该把她抛在身后。玻利瓦尔想到了各种各样的风险(她鲁莽的天性就是其中之一),他匆匆写下一封焦灼的短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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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人,很高兴告诉你,我很好,但心里满是我们分离的悲伤。我爱你,亲爱的,但如果你再审慎一些,我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爱你。你做一切事情都务必小心,否则会给自己惹来灭顶之灾,从而毁掉我们两个人。你永远忠诚的爱人,玻利瓦尔。[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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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底到达图尔瓦科时,他的健康状况已经恶化。沿马格达莱纳河这条闷热的、蚊虫滋生的棕褐色河流航行,在过去对他来说很轻松,但这一次却扼杀了他所剩无几的活力。他在雨季高峰期航行于此,河水漫过河岸,把藏匿的蛇、鳄鱼和鳗鱼都搅了出来。[72]湍流与颠簸一定使旅途分外艰辛。但更糟糕的是河畔那股恶臭的瘴气,加重了他的肺病。[73]即便如此,总归还是有一些好消息:波哥大的新政府拨给了他每年约合1.5万美元的退休金。[74]这至少足以维持生计。但那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还要在令人窒息的酷热中等待多久?他在波哥大当掉家里的小摆件换来的那点儿钱眼看就见底了。[75]更糟糕的是,他的护照来得太慢了,[76]而找一艘能带他走的船最后也成了一场复杂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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