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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用掌握一部分相对真理的小说人物对抗抽象的哲学思想。他写道,小说思想“在包围我们的思想体系中打开缺口;它(尤其以人物为中介)考察所有的思索路径,并试图走到每一条路的尽头”[16]。什么是人物?小说家自问。对某个有生命之人的模拟,甚至是作者的复制品?都不可能,昆德拉回答。人物是一种想象的构建,一个以其行动与思想承载一小部分存在的“实验的自我”。“小说因此与它的初始阶段重新建立联系。堂吉诃德几乎无法被想象为一个有生命的人。然而,在我们的记忆中,哪个人物比他更鲜活呢?”[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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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认为,自小说存在以来,任何小说都追求唯一的目标:解答“我之谜”。这个“我”——在作者那里,“我”经常与“自我”,甚至与“存在”混同起来——只有在其与世界关系的特殊性中才能被理解,从这一前提出发,昆德拉使用他的人物时把他们当作对现实的各种不同看法。现实只有经由每个人的感知,亦即通过主观途径,才得以最终形成并具体化。尼采让査拉图斯特拉对太阳说,“哦,伟大的星球!假如没有你所照亮的那些人,你的幸福将是什么?十年来,你每天来到我的洞穴,如果没有我,没有我的鹰和蛇,你就会对你的光明和轨道感到厌倦”[18],就像在他那里,以及后来在萨特等存在主义思想家那里一样,昆德拉也认为存在始终先于本质。并且,这一确信本身就阐明他在作品中不断展开的“对存在的思考”。因此,在他的书中寻找任何客观性,寻找一种勉强算是的现实主义,或者像在存在主义作家的作品里那样寻找某种唯一的真理,都是徒劳。在昆德拉那里,相反,小说希望成为一系列往往相互矛盾的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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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角度来看,“实验的自我”这一机制对昆德拉而言所具有的优势在于,与心理描写相比,它可以提供大量的观点。然而,随着小说创作的推进,他对人物的运用将经历某些变化。在《玩笑》中,昆德拉选择了一种多声部的结构,就像在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Rashômon)里看到的那样,该片里,六个不同人物分别叙述了女子遭强奸一事,每个人都对事情经过提供了自己的说法。在昆德拉唯一一部以第一人称单数撰写的小说《玩笑》中,四个人物各自以自己的名义讲话,对某个确切事件,对他认识的某个人,或更宽泛地对时代政治背景表达不同的观点。昆德拉小说的力量在于,表达各种观点和诸多矛盾假设,却并不赋其中任何一个特权。这一观念与主题小说背道而驰,主题小说的意图是论证某些先验确定的真理。相反,昆德拉认为:“小说是一个道德评判被悬置的领域:在那里,唯有小说人物能充分发展,也就是说,那些个体的设定不是根据某种预先存在的真理,他们没有被当作善与恶的样板,也没有被当作相互对立的客观法则的表现,而是被当作建立于自身道德、自身法则之上的独立生命。”[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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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其自主性得到昆德拉称赞的人物,都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创造吗?他们在何种程度上是作者个人经验的流露?被问及这一主题时,昆德拉描述了小说家如何成功地逃离自传的陷阱:“当然,您所写的一切都与您的生活有关。小说诞生于您个人的情感,但只有当您截断与生活相连的脐带,并开始探询生活本身,而非您的生活时,它才能真正获得长足发展。一位描写嫉妒的小说家应把嫉妒当作存在的问题,而不是个人的问题来理解,哪怕他生活在嫉妒之中。为了写作,我需要想象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境况,求助于各种人物,对我而言,他们是各自不同的实验的自我。正因为如此,一部小说,哪怕它完全不是自传性的,也总是极具个人色彩:您在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可能性,看到您本该是或可能成为的那些人。这既涉及女性人物,也涉及男性人物,但与自传毫不相关。”[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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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为了更加显示其人物的自主性,昆德拉给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赋予一种他所称的“存在密码”,其中包含着人物与世界关系的本质。正如他在《小说的艺术》中所解释的那样,这一密码由几个关键词组成。于是,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特蕾莎的存在密码的核心在身体、灵魂、眩晕、软弱、牧歌、天堂等词里,而托马斯的存在密码则围绕着轻/重的对立。生存密码也可以指向一对情人。萨比娜和弗朗茨这一对的存在密码由一些词(概念)构成,这些词(概念)限定了两人情侣生活的界限:女人、忠诚、背叛、音乐、黑暗、光明、队列、美、祖国、墓地、力量。这种情况下的困难是,所有这些词都在另一个人的生存密码中具有不同的意义。就这样,昆德拉再次上溯到误解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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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部小说《生活在别处》开始,昆德拉放弃了每个人物以第一人称进行讲述的复调叙述方式,转向对第三人称的系统性使用。这种从“我”向“他”的转变对他的小说美学具有重要影响,即为他准备了一个空间,在那里他能够以作者身份对自己的读者讲话。于是,他可以评论人物的活动或行为,有时甚至可以考虑赋予小说其他可能的进展。第六部分的开头极好地表明了这一点:“每个人都感到遗憾,除了自己唯一的一种生存之外,无法经历其他的人生;您也一样,您希望经历所有未实现的潜在性,所有您可能拥有的生活……我们的小说就像您。它也想成为其他小说,那些它本可以成为,却没能成为的小说。正因为如此,我们始终梦想着其他可能的、尚未建成的观察台。假设一下,比如我们把观察台设在画家的生活里,设在看门人儿子的生活里,或者设在红发姑娘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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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启发读者想象其他的可能性,其他的存在可能,而任何可能都无法抵达一种绝对的真理。在与英国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的一次讨论中,昆德拉解释了这种方法,并由此明确他赋予自己在小说中的作用,以及他与人物之间保持的关系:“我需要听见一种在小说里进行思考的声音,但不是哲学家的声音。小说家的方法是在问题中心越走越远,却不提供解答……我不会硬说自己了解人物的一切,就像我无法断言自己了解朋友的一切。我在假设的层面上写作。与朋友之间的相处也同样如此。即使我们谈论最亲密的朋友——尽管我们能说出关于他的很多事情,观察始终是一种假设。”[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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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部小说帮助昆德拉对他的小说设置进行了精心准备。从第三部小说开始,作者越来越多地介入叙述。在《告别圆舞曲》中正是这样的情况,他以卡桑德拉[22]的方式,粗鲁地招呼露辛娜的情人弗朗齐歇克,向他预言最可怕的灾难,灾难的原因不是厄运降临,而像通常一样,在于最初的误解:“我可怜的弗朗齐歇克,你一生都稀里糊涂,什么也不明白,你只知道你的爱杀死了你所爱的女人,你对此深信不疑,把它当作一个秘密的恐怖标记。你就像麻风患者一样四处游荡,把无法解释的灾难带给自己所爱之人,你仿佛不幸的制造者一般,整个一生都在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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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在《笑忘录》中,昆德拉不断要求读者介入,把读者变为一个完整的人物,让读者参与对“我之谜”的澄清。嵌入小说缝隙里的大量呼唤证明了这一点,呼唤的唯一目的似乎是表明在何种程度上现实既是相对的,又是复杂而含混的:“请您理解我……”;“是的,确实如此,但我不认为这个解释令人信服”(第939页[23]);“是的,是这样”(第941页);“让我们换一种说法”(第961页);“我想明确表达这一肯定”(第971页);“是的,您已经注意到了……”(第999页);“我还是别让您继续听关于写作史的课了”(第1010页)。这些不断对读者说出的话经常以命令式(第一和第二人称复数)写成,但也有直陈式,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再次以其本来用法使用了《玩笑》中的第一人称,以便表明自己的意图。他在《笑忘录》中写道:“我计算过,在人世间,每秒钟就有两三个虚构的人物在受洗中获得名字。所以,我总是犹豫是否加入那些数不清的施洗者约翰之中。可怎么办呢?我必须给我的人物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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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尽管昆德拉在别处总是断言小说家是某个“羞于谈论自己”(《小说的艺术》)的人,但在《笑忘录》中他首次让自己作为人物出现,特别向读者讲述了父亲临终前他与父亲之间关系的许多细节,以及他在20世纪70年代初进行的占星家的活动。可是,昆德拉一向拒绝展现自己的私人生活,人们无法想象他由于见风使舵或自我陶醉而违背自己的意愿。乍看起来好像是悖论的东西,也许其实不过是一种伪装或作者的一种计谋,他始终对文学告白的可靠性表现出鲜明的批判态度。他在与伊恩·麦克尤恩的交谈中说过的这些话就是证明:“发生在政界上层的事情也会出现在私人生活里。乔治·奥威尔描写了一个由政治权力决定真理,决定应被遗忘之事的世界。而作为小说家,我却对其他东西感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我们中的每个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都在书写自己的历史。我们在不停地写自己的传记,常常赋予事物一种不同的意义,我们的意义,令我们满意的意义。我们选择并塑造使自己平静、令自己高兴的事物,同时抹去可能使我们受到轻视的一切。”[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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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为了让人物能就存在中至今仍没有被探测的部分带来新的信息,还得将他们置身于某种有利的境况。昆德拉的朋友、同时代人菲利普·罗斯认为,现代小说的特性就是将人物放置在极端处境中,这些处境最能揭露人的存在:“我似乎有一种倾向,总是写处于某些极端境遇中的人物。不过,说这些,我只是描述什么是写作。难以想象,一本书的主人公或某个重要人物不处在某种极端处境中。为什么呢?这并非只与书有关。这在任何时候都会出现。每个人都会突然陷入对自己而言极端的处境,在这种极端处境中,我们看到他经历考验,他的轮廓就会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我认为,这是20世纪文学十分常见的方面:极端处境成为永恒的主题。”[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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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对历史的理解正是基于同样的观点,他为历史提出了这个定义:“这种敌对的、不人道的力量……从外部侵入我们的生活并把它摧毁。”[26]在他看来,历史并非一系列引人注目的事件,而是人类存在的一个极端维度。正因为如此,他始终否认写过历史小说,把历史小说大致视为对某一历史时刻的纯粹阐明,而不是探索人类存在的工具。他决定让《生活在别处》中年轻的诗人雅罗米尔成长于刚刚由共产党掌权的捷克斯洛伐克,或者让《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主人公生活在“布拉格之春”时期,这不是为了描写一个历史时期,而是因为这些特殊的形势为普遍存在提供了新视角。[27]他写道:“对我们来说,描写哪个时代并不重要……之所以选择了那个时代,不是因为我们想描绘它,而仅仅因为在我们看来,它就像一个为兰波和莱蒙托夫设置的无与伦比的陷阱,一个为诗歌和青春设置的无与伦比的陷阱。那么,小说不正是为主人公设置的陷阱吗?时代的描写,见鬼去吧!”[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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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不愿将自己看作哲学家一样,昆德拉也不想成为历史学家。他不停地表明这一点:他是作为小说家涉及历史,所选择的常常是某个出乎意料的角度,当他将聚光灯对准一些被遗忘或悄然发生的事件时尤其如此。《告别圆舞曲》堪称这方面的典范,或许这部小说的历史影射最少,但也许只有在这部小说里,人们才会看见年迈的共产党人在温泉城宁静的街道上追捕流浪狗。昆德拉之所以采用这一幕,实际上并非无足轻重:“1968年俄国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之后的那些年,在对人民施加恐怖前,曾多次出现正式组织的屠狗行动。对于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这一插曲完全被遗忘或毫不重要,但它具有极其重要的人类学意义!”[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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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教师和随笔作者,昆德拉是位知识分子;作为小说作者,他则是位艺术家。就他而言,这两种类别倾向于相互融合。无论在文章里,还是在特别评论或小说的章节中,其作品始终充斥着关于文学,尤其是关于小说艺术的观点——既是哲学的,也是历史、语言学、美学或人类学的,它们都证明作者对写作行为进行了深入而持续的思考。他对小说的理性观念,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了他自己的创作呢?更具体地说,当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或《被背叛的遗嘱》中分析自己对某些境况和某些人物的意图时,他是逆推地进行分析,还是他事先知道自己打算走向哪里?总之,在昆德拉那里,理性探索先于艺术活动吗?在《小说的艺术》的一段里,昆德拉迂回地给出了回答,该段中他回顾了自己最早的短篇小说之一《座谈会》中的“英雄”、诱惑者哈维尔:“在写《好笑的爱》里那个哈维尔的故事时,我无意谈论一个当代的唐璜,或论及行将结束的唐璜主义的冒险。我写了一个在我看来很有趣的故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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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戏、想象的乐趣(昆德拉认为这应该是小说家的首要动力)与思考、理论的乐趣之间,昆德拉始终犹豫不决。昆德拉的挑战在于试图不停地将两者结合在一起,正如他对1976年来雷恩拜访他的维维亚娜·福雷斯特所说的那样:“实际上,我被两个完全相反的事物所吸引。我被放纵的、梦幻般的、不承担责任的幻想吸引,而另一方面,我又被它的对立物吸引:冷静的分析、对现实的残酷描写。要把无法相连的两者结合起来,这始终是个难题。这是炼金术士的活儿。我的每一部小说,都是为完成幻想与清醒的融合而进行的一种尝试。这种融合在文学中十分罕见。对我来说,每一部文学作品都非常严肃,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对人的分析,但同时也是一场游戏。”[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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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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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被背叛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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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昆德拉闲谈录》,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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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阿波斯托夫》,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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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将此视为对他自己小说的一种描写倾向,也并非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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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被背叛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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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安东宁·J. 利姆,《米兰·昆德拉》,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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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被背叛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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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与诺尔芒·比龙的谈话》,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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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小说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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