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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对欧洲中部温馨小村中美好时光的感怀,才开始具有更为现实的意义。一直以来,我对近代早期思想家和旅人用以储存和调用细节与描述的记忆载体都十分着迷:它们在弗朗西斯•耶兹(Frances Yates)所作的关于文艺复兴的文章,以及其后史景迁记录意大利旅者游中世纪中国的《利玛窦的记忆之宫》中都有优美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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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有志于成为回忆者的人为安顿自己的学识所建造的不是区区旅店或民宅,而是宫殿。我却无意在自己脑中建造宫殿。现实中的宫殿总给我一种奢靡的印象:从渥西的汉普敦宫到路易十四的凡尔赛宫,穷奢极侈的目的与其说为了舒适,毋宁说为了炫耀。我无法在寂寥的夜晚一动不动地向往这样一座记忆宫殿,正如我不可能叫人去给我缝一套星条旗纹样的灯笼裤和背心一样。然而,既然不造记忆宫殿,何不造个记忆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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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的好处,不仅在于我对它的重现可以真实入微——从门阶边覆雪的扶手,到为阻挡瓦莱的风而加设的内窗——而且在于我很愿意对它一而再地造访。而一座记忆宫殿若要起到仓库的作用,供人储存不断重组、分类的往事,则需尤其引人喜爰才好,而大凡宫殿,哪怕只对一个人做到这一点,也是不易的。一年来,每个月每个礼拜的每天晚上我都会重返小屋,穿过那些熟悉的短廊,踏过它们旧损的石阶,并在两三把恰好无人的扶手椅中的一把上坐定。就这样,我的愿望推动着我的思想,几无失误地编织、分类、整理出各种故事、论辩以及可用在某篇文章中的事例,留待翌日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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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呢?小屋又在此处,从一个唤起回忆的契机,变成了储存回忆的载体。一旦约略弄清了所要言说的事物和最佳脉络,我便离开扶手椅,走回屋子门前,将来路再走一遍。通常从储藏间——比方说是放滑雪用品的储藏间——开始,途经那些更有故事的空间:酒吧、餐厅、休憩室、钉在布谷鸟钟下的老式木钥匙架和凌乱排列在后楼梯上的各色书籍,并从那儿抵达卧室中的某一间。如此踏遍在记叙或说明中被安排了储存任务的各个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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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系统还远谈不上完美。各条路线时有重叠,而我则必须尽量为每个新的故事创建一张相对独立的地图,以免将这个故事的某些特性与不久前的某个故事混淆起来。因此,虽然看起来我大可将与食物有关的内容归于一个房间,与诱惑或性爱有关的内容归于另一个房间,而与友人之间就知识文化所产生的交流归于第三个房间,这其实却并非保险的做法。与其信任我们惯常依赖的思维储存逻辑,倒不如遵循更微观的空间分布来得好——比如从某一面墙上的这个橱柜,摸索到那个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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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们常常表示,以空间为线索整理脑中事物并在几小时后将它们唤回,对他们来说存在各种困难,对此我很有些惊讶。因为我自己——当然也是受制于这异乎寻常的身体的监禁——已经逐渐开始觉得这是所有储存记忆的方式里最为简易的一种了。尽管它有些过于机械化,致使我将事例、脉络与一些两相抵触的事实统统整饬得有条不紊,而这种误导性的重组,或许破坏了印象与往事原本所具有的混沌,从而丧失了其中的意味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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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这里面或许有作为男性的一点帮助。因为照惯常看法,男性长于泊车、善于记忆事物的空间排布;而女性在回忆人物和印象时则更胜一筹。从小我就有个本事,在一座只草草看过一次布局的城市里,能看着地图为一辆车指明路线。相反,我自那时起便缺乏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所需的最基本素质,且至今仍没有长进,那便是:在一场聚会上漫步,从容忆起与会者各自的家庭情况和政治偏向,告别时还能亲热地直呼其名。记住这些一定也有某种特别的方法,只可惜我从未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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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病以来,至写作本文时(2010年5月),我已完成了一本关于政治的小书,一份公开讲义,二十余篇有关我生活回忆的小品文以及大量旨在全面研究20世纪而设的访谈。而这一切,基本上只仰赖了对记忆小屋的夜访及其后在顺序和细节上将夜访所得忠实再现的努力。夜访有时关注小事:始于一所房子、一辆公车或一个人;有时放眼大千,涉及几十年来我对政治的观感、参与,以及我周游、教学与评述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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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有时,我只是整夜舒适地坐着,面对瑞秋•罗伯茨或一片无人的虚空:各种人物与空间漫步而来,却只一无所成地离去。逢这样的夜晚我便不多逗留。我回到小屋入口老旧的木门前,穿过它——通过一种儿童般的天马行空将空间扭曲——来到伯尔尼高地的山坡上,多少有些笨重地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在这里,我从愧于无力抵挡瑞秋•罗伯茨之魅力的小听众,变成了海蒂寡言的祖父阿姆大叔4。这样一连数小时地躺着,由清醒进入一种尚存意识的昏沉——直至彻底苏醒,懊恼自己从前夜的努力中竟没能编造、储存、回想起一丁点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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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产的夜晚几乎对身体也构成了一种挫折。当然,你可以安慰自己说:你应为自己尚能保持清醒而自豪——哪里写着你还需要多产?然而,我对自己如此情愿就屈从了命运仍然感到一定的愧疚。可究竟谁在我的境况中还有能力做得更好?答案是显然的,一个“更好的自我”,而我们是多么频繁地想要成为一个比当下的自己更好的自己啊——虽然明知眼前所做到的事已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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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怨恨良知对我们的这种捉弄。但这么一来,夜晚便被畅置在阴暗的烕胁之下了,对这种威胁不可掉以轻心。紧蹙双眉、对所有来者怒目而视的阿姆大叔,他可不是个快乐的人:只有在能往橱柜、抽屉、架具和走廊里储存在回忆时所产生的拙作的夜晚,他的阴郁才偶尔能得到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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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家注意,这个阿姆大叔,亦即我多年来郁郁寡欢的另一个自我,并不仅仅是在丧失了存在目的的小屋门前坐着。他还抽着一支吉坦尼斯牌香烟5,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威士忌,还翻报纸,还迈着重重的步伐漫无目的地穿行于积雪的街道,感怀地吹口哨——总体上让自己显得像是个自由的人。有些夜晚,这便是他力所能及的一切。该说他是在提醒我往昔已逝的苦涩,还是在用一支记忆中虚幻的香烟给自己带来慰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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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另一些夜晚,我却能无视他而径自走过:一切运转顺利。面容一一浮现,事事衔接妥帖,泛黄的老照片也都鲜活了起来,“一切联结”6,不出几分钟,故事有了,人物有了,说明有了,我的精气神也有了。阿姆大叔,以及他就我所丧失的世界而做的淤塞提醒变得轻若无物:因为往昔围绕着我,因为我有了我需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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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是怎样的往昔呢?我躺在昏暗的夜的包围中时脑中所生成的历史,和以往写过的任何历史都不相同。即便以我的职业对理性的极高标准来衡量,我也一直称得上是个“理性派”:在所有有关“历史学”的老生常谈里,最吸引我的一种说法是,历史学家不过是靠列举事实授业的哲学家。至今我仍觉得这句话说得对,虽然现在我已经明显采用更迂回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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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我似乎将自己看作一个文学意义上的杰佩托,构造了许多匹诺曹一般的判断与依据,它们因自身逻辑结构的合理性而具有生命,并依靠各个部分所必需的诚实来讲述事实。然而我近来的写作却大大地增加了归纳法特性。它的好处在于,有助于从本质上产生一种印象派艺术的效果:方便我将私人的与公众的、理性的与直观的、具体发生的与笼统感受的诸事物顺利糅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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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样的文章算什么风格,只能说,如此制作的小木偶虽然关节连接得更松散,但比起过去用演绎法潜心雕琢而成的木偶要活灵活现得多。其中偏议论的文章——比如《艰苦年代》——让我不禁想起早被遗忘了的卡尔·克劳斯(Kad Kraus)写到维也纳的小品文:引经据典、意有所指,要紧的内容却叙述得很轻松。然而另一些——具有更深情脉络的,比如《食物》和《帕特尼》——则相反。它们着意避免“寻根式”作家文字中常有的沉闷抽象,不以能揭示大格局而自诩,却或许更能达到这个目的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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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这些小品文7,我仿佛撞见了另一种可能性中的我。几十年前,有人建议我学文学。那是一个睿智的校长,他说史学过于迎合我的天性,由我来做太缺乏挑战;文学——特别是诗歌——则会迫使我去发掘自己不熟悉的文字与风格,也许哪天我会为之所吸引。不能说我为自己没有采纳这条建议而后悔:我和我拘谨的思维习惯一直以来都合作得很好。但我的确觉察到了某种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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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意识到自己在儿时所观察到的比所能理解的要多得多。或许每个人儿时都如此,而我与他们唯一的不同,仅仅是有了这灾难性的病所提供的机会,令我能不断召回儿时的见闻。不过,或许也不尽然。因为有人问我:“但你如何连绿线巴士上的气味都能记得?”或“你为什么能牢牢记住法国小旅馆的细节?”而这或许意味着,我早在经历之时就已经开始在脑中建造某种小小的、类似记忆小屋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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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即便我有什么过人之处,也不过是一厘一毫罢了。我只是在稚气的往昔里,可能比其他孩子更热衷于将自己过去的方方面面串联起来,却也没有上升到创造性地将这些过去储存到记忆里以备未来之需的地步。当然,我小时候喜欢独处、默思,但也没有严重到引人注目。因此,近几个月来我能源源不断地忆起往事,应该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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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本行给我带来的优势,在于我已经谙熟故事大纲,只需往里填充事例、细节和说明即可。作为一个在默默自省中回忆过往细节的、研究战后世界的历史学家,我的叙事优势在于擅长串连、修饰那些相互脱节的记忆。毫不讳言地说,我与许多与我拥有相似记忆的人——从近来的信函往来中可以看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我对这些记忆能加以利用的途径要多得多。仅为这一点,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再幸运不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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