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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行得通的就只有印度菜了。我不信我的父母去过印度菜馆——我母亲不知为何会认为中国菜(虽然她对中国菜一无所知)“干净”,而印度菜却很可疑,它拿浓郁的滋味来打掩护,且很可能是在地板上做出来的。我从来也没有这种偏见,且在学生时代,我只要有钱就往伦敦和剑桥的印度餐馆跑。当时我只道是因为它好吃,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因为它让我在无意间联想到了祖母的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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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菜也全是浸在浓郁酱汁里的、炖过头的蛋白质品。它的面包软、佐料辣、蔬菜甜。它的甜品是果味刨冰或糖煮的异域水果。它最适合用来佐餐的饮料是啤酒——这种饮料几乎不为我家人所知。虽然父亲从未吐露,但我确知他心里对换着酒吧轮番豪饮的典型英国人存有根深蒂固的偏见。他已经欧化得懂得喝有一定质量的红酒,但另一方面,他也还保有老一辈犹太人对过量摄入酒精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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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菜让我更英国化了。与大多数我那一代的英国人一样,我如今想到印度菜外卖,会把它当作一种几世纪前就引进了的本地菜色。我的英国习气之甚,在美国这样一个以中餐为第一外国菜的国家,竟像思念故乡的一部分那样思念着印度菜。然而我的英国习气也导致我同样思念着稍做了英式改良的东欧犹太料理(与美国的犹太料理相比,煮得更久,但没那么辣)。我虽也能调动自己去思念炸鱼和薯条,但这不过是怀念传统美食的自我训练罢了。幼时我家中根本没怎么吃过这些东西。倘若真要我“追忆逝去的滋味”,我会先来份炖牛肉和烤萝卜,继以咖喱鸡块和麻花面包夹酸黄瓜,配上翠丰牌啤酒和柠檬甜茶。勾起我回忆的玛德琳蛋糕呢?它是浸在马佐团鸡汤里的那块馕,由一个说意第绪语的马德拉斯8女招待送上。话说食如其人。我这个人可是再英国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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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蟾蜍在洞(toad in the hole),传统英式菜肴,将约克夏布丁打成糊状,再将香肠放入其中烤制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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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皮尔维斯托克(Pilvistok),疑似现今位于立陶宛中部乡村Pilwiszki的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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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普林节(Purim),犹太教月历阿达尔月第14天。据《希伯来圣经》中《以斯帖记》(天主教汉译名为《艾斯德尔传》)记载,以斯帖女王曾将流落波斯的犹太人从大臣哈曼手中解救出来,阻止了哈曼的种族灭绝阴谋,该节曰即为纪念这一事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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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哈曼袋(hamantaschen),犹太教普林节的传统食物,以面饼卷襄罂粟籽酱或梅干酱,包成近似等边三角形,形状取自哈曼帽子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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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麻花面包(challah),犹太教安息日和节庆时吃的一种特别的面包,烘烤前需将面皮像编麻花瓣一般编织起来,出炉后有一种特别的形状。材料包含大量鸡蛋、精白面粉、水、酵母和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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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马佐团(matzah balls),用犹太教逾越节传统食物无酵饼(matzah)与鸡蛋、水和油搅拌捏成团子,即为马佐团,常以浸泡在鸡汤中的形式出现在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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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帕特尼(Putney),位于伦敦西南侧,是作者儿时的居住地。详见本书后文中的《帕特尼》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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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马德拉斯(Madras),现印度金奈(Chennai),过去曾为英属殖民地,旧称“马德拉斯”至今仍在被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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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小屋 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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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母亲看,我父亲对汽车已经“着魔”了。她认为我家经济常年疲软就是因为父亲把所有闲钱都花在了这一癖好上。我不敢说她这么想是否公允——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倘若放任不管,她根本就不会给家里买车,即便买也只会每十年买一辆小型的——然而就是在我这个崇拜父亲的儿子的充满同情的眼里,他也的确有些太迷车了。他尤其迷法国雪铁龙,在我的幼年和青少年时期,它旗下造型奇特的汽车常年为我家院子添彩。他因一时兴起买过英国车——一辆带有折叠式可开启车顶的奥斯汀A40和一辆AC Ace跑车——但很快就后悔了,也与一辆潘哈德 DB有过一段更持久的关系,这辆车在下文还会出现。然而总的来说,乔•朱特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开的是雪铁龙,修的是雪铁龙,话里话外全是雪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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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内燃机发了狂地热爱,这完全符合他那代人的整体特点。“汽车文化”在西欧兴起是上世纪50年代的事,正好是父亲有能力加入的时候。一战前出生的男性到了中年时,欧洲大部分人都还买不起汽车: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们只买得起众所周知在可靠度与舒适度上均欠佳的逼仄的小汽车,直到盛年过后才有能力购置更好的。而我这一代人又相反,从小由汽车伴着长大,丝毫不觉它们有任何特别的诱人情调。然而对在战间期出生的男性——我想还有少数女性——来说,汽车象征着对自由的新发现与大好前途。当时的车价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市场供应的车也多,油价也很便宜,而街道则还空落得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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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没能完全理解我们为什么非要开雪铁龙。父亲的理念是,雪铁龙是市面上技术最先进的车:1936年,公司推出首款前轮驱动、独立悬挂的“开路先锋”型轿车时,这话是没错;1956年出厂、车体呈性感流线型的DS 19也不负此名。它也的确比大多数可与之相媲美的三厢家用车更舒适,且很可能更安全。但至于性能是否更可靠,就是另一回事了:日产轿车革新市场以前,路上特别可靠的车真是一辆也没有,我就常常在深夜给摆弄引擎失灵部件的父亲递工具,如此度过了许多个乏味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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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坚持买雪铁龙——在我幼年时代,他至少买了8辆——或许与他早年的生活有一定关联。父亲生于比利时,并在比利时和爰尔兰两地长大,1935年才来到英国的他,说到底是个移民。虽然他假以时日学得了一口无懈可击的英文,但骨子里却还是个“欧陆人”:他对色拉、奶酪、咖啡和红酒的好品位,常与母亲将饮食看作单纯给养而随便处理的英国作风相抵触。于是,一如对雀巢咖啡的仇恨、对卡芒贝尔奶酪的喜爱,父亲以同样的理由鄙视莫里斯、奥斯汀、标准先锋以及所有其他产自英国的毫无个性的车,双眼本能地凝视着欧洲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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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们为何在能买到更便宜的大众、标致、雷诺、菲亚特和其他一些车时,偏偏成了雪铁龙之家,我情愿认为这其中有一定的民族动机在起作用。德国车当然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当时对意大利车(至少是我们买得起的意大利车)的评价还很低:大家广泛的认识是,意大利人什么都会设计——却什么也不会制造。雷诺的品牌又因它的创始人与纳粹的过从甚密而蒙辱(这也是为什么结果公司被国有化了)。标致虽是值得尊敬的企业,但那几年他们更出名的是自行车;他们的汽车不管怎么看都缺乏活力,很像坦克(也有人这样评价沃尔沃)。另外,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或许最有力的原因是:雪铁龙王朝的同名创始人雪铁龙先生,是个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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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一个艰苦而排外的年代里,我家的车也有其令人尴尬之处,它令我们带上了一种恣意的异域情调和“外国”气——这一点尤其令母亲困扰。而且它们(相对来说)贵,便更显得我们铺张、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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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在50年代中期,有一次,我们开车去看望住在弓区一条小巷的旧排屋里的外祖父母。伦敦那一带的路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车,即便有,也是体现着车主收入拮据和品位保守的黑色福特流行和莫里斯小型车。结果我们来了,从闪闪发光的白色雪铁龙DS19里钻出来,仿佛贵族莅临视察他们低微的住民。我不知道母亲当时的感受,也从来没有问。反正父亲对他新车所招致的艳羡极为受用,而我则想立即钻到最近的窨井口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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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960年前后的几年里,对车的痴迷促使父亲去参加了业余汽车赛。每周六我俩都要北上诺福克郡或东米德兰兹,参加汽车同好组织的比赛。父亲开一辆趾高气扬的潘哈德DB,引擎发动声极为性感悦耳,与当时的凯旋喷火双门敞篷跑车和名爵MGB跑车很可以一较高下。各种家族好友都经父亲的美言被拉来充“技工”(是因为可以不付工钱吗?我不知道),我则奇怪地被派去做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在赛前调整汽车的胎压。虽然这项工作自有一番乐趣,但情状有时也实在可以很无聊(大人们一连几小时聚在一起讨论化油器的事),而且往返制比赛的赛程长时可达6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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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那几年我家去欧陆度假的经历可要好玩多了:有时我们觉得,这类出行很大一部分原因只是给父亲一个开长途车的机会。在那个没有自动导航仪的年代,欧洲公路旅行俨然一场冒险:什么事都比现在花时间,而且总有些东西会失灵。我坐在汽车前排“错误”的一边,从驾驶员的视角饱览了法国国家公路的壮丽景色,并总是第一个被巡警询问1:无论是因超速,还是在巴黎市外、那个卷入法国秘密军2军事“扫荡”的难忘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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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母亲觉得长途旅行既乏味又辛苦,且对在布莱顿3还是比亚里茨4度假并不关心,但我们全家大多时候还是一起出游。因为在那个年代,一家人总是同进退的,而“外出”又正是有车的目的之一。至少对我来说(这点上我很像家父),旅行的目的在于旅途本身——而目的地,尤其是周日“远足”的目的地,大多中规中矩,全无弥补舟车劳顿的有趣之处。即便是过海峡隧道去度夏、冬两季的长假,最有趣的部分仍然是路上的冒险:轮胎破洞,道路结冰,在乡下羊肠小道上发生的惊险超车,以及举家内部就何时、何处停泊苦苦争执多时之后在深夜抵达的异国小旅馆。父亲在车里比在别的任何地方都要自在,而母亲则恰恰相反。考虑到那些年里我们在车上度过的时间,他们(终于破碎了)的婚姻能坚持那么久,实在是相当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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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相比我当时因家庭旅行所获得的快乐而对父亲产生的同情,如今的我更能理解他对自己的嗜好如此不知节制的原因。父亲是个失意的人:桎梏于一场不愉快的婚姻,从事着一种无聊且或许令他觉得难堪的工作。而汽车——赛车、聊车、修车、带他回到欧洲故乡的车——是他的天地。既不喜欢泡吧酗酒又没有同事的父亲,将雪铁龙变成自己全能的伙伴和名片——最终以被评为英国雪铁龙俱乐部主席的高潮收尾。其他男人通过酒精和情妇寻求的东西,被父亲升华成了自己与一家汽车厂之间的恋情——这整件事毫无疑问引起了母亲本能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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