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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国王学院,我才终于摆脱了伊曼纽尔。我参加剑桥大学入学考时,不仅考了历史,还考了法语和德语,我后来的老师们(亦即剑桥的老师们)认为,我的水平已经超过了高中毕业考试的要求。得知这一消息后,我立即给国王学院去信,询问是否可以不参加高级程度考试1;“可以,”他们回答说。在得到答复的同一天,我走进校办公室,宣布自己正式辍学。对此我感到无上欢喜,且没有一丝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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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一点。在我就读伊曼纽尔的第四年,因为选了“文科”,我需在德语和古希腊语之间作选择。我从入学第一年起就与大家一道学习了法语和拉丁语;但到了14岁,人们认为我已有了“正经地”学习一门语言的基础。对选课问题未多加思索,我毅然选择了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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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在伊曼纽尔教德语的是保罗•克拉多克:三代男生嘴里的“乔”。他痩骨嶙峋,愤世嫉俗,据说捱过了不知哪个战争,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至少这是他为自己脾气乖戾、缺乏幽默感找的理由。然而,乔很善于讽刺、揶揄愚蠢的行为,且是一个——后来我发现——极通情理的人。然而他的外表——从脚上超大的粗革皮鞋,到头顶纷乱稀疏的头发,整整6英尺高——在十几岁的男生们眼里,却是很吓人的:他简直就是教育界的一笔无可限量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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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接受了两年高强度的德语学习,我就已经有了很高的德语水平和语言自信。这不是因为乔的教学法有什么奇特。我们每天无论在家还是学校,都要花许多个小时在语法、词汇和文体上。日常还有记忆、论证和理解方面的考试。一旦出错,惩罚是无情的:20分的生词默写如果得了不到18分,便是“蠢货”!复杂的语文考试中,表现稍有差池便会成为“点不亮的Toc-H灯”2!(这句话典出二战时期,只有1948年左右出生的我们这一代青少年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交上去的作业一旦有瑕疵,乔就会一边愤怒地大摇其灰白头发的脑袋,一边暴跳如雷地奚落个半天,接着还要罚学生放学后留校,再做好几个小时的语法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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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怕乔——然而同时,我们也都崇敬他。每回他走进教室,先听见他僵痩如柴的四肢喀啦喀啦地响,接着就看见那凶神恶煞般的如炬目光和颤抖着的身体,于是我们就无一例外地安静了。没有一句表扬,没有一点温煦的熟络感,没有任何缓和气氛的举动,乔径直走到讲台前,把书拍在桌上,然后立即将自己投向黑板(或将粉笔投向某个注意力不够集中的小孩),倾囊而出:献给我们整整50分钟高强度、无休止、实打实的语言教学。拉丁语课上,我们还在学无聊的《高卢战记》;法语课上,我们花了五年时间才达到全国普通等级考水平,并一直在止步不前地翻译圣埃克絮佩里的以及类似的低难度作品。然而德语学习的第二年过半后,乔就已经将我们调教得能够轻而易举地翻译卡夫卡的《变形记》并真正享受翻译的过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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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在他班里属于(相对而言)较差的学生——都怪当时我因为对犹太复国主义的兴趣而分了心——但有一门课除外,我的普通程度考试的德语成绩比其它科目的成缋都要好(且远远好于我的法语和历史成绩),因此保住了自己在班上第二梯队的位置。乔对此照例很失望:他无法理解自己带出来的学生在德语方面何以无法跻身全国一流。我于1964年6月停止了德语学习。45年后的今天,我的德语仍能凑合着说得像模像样,尽管如果太长时间不说,还是会出现一些短暂的记忆差错。倘若那以后陆续学的其他语言也都能说到这个程度,我也就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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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这样的老师现在是行不通的。他不必在现代高中教书糊口是很幸运的事——即便以当时的标准衡量,他就已是出了名的政治不正确。由于他明白,唯一能够妨碍他成为我们注意力中心的只有异性对我们的吸引,因此,他对我们初萌的力比多采取了严厉的斥责:“想跟女生玩的话就别浪费我时间!女孩子什么时候想要都能有;但学习这门语言的机会就只有这一次,而你们又没能力一心二用。只要被我看见跟女生搞在一起,你就给我滚吧!”我们班其实只有一个人真的交了女朋友;但是他太怕乔知道这件事,以致那可怜的女生被严禁踏入学校方圆两英里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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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都没人在中学里学德语了。大家似乎都普遍认为,年轻人的脑子一次只能掌握一种语言,而且所学的语言越简单越好。在美国的高中里,学生被要求相信自己的成绩已然非常出色——或至少相信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这种现象在英国成绩差得骇人听闻的免试高中里也一样严重。教师不得区别对待学生:像乔那样称赞一流表现、贬损差劲学生的做法,已经被社会全面否定。学生们绝少再被鉴定为“垃圾!”或“渣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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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惧已经打了折扣——同样打折扣的还有毫无保留地努力学习语言后得来的成就感。乔在漫长的教学生涯中,实际上从未动过学生们一个指头;他的教室,就在大家一致认为是同性恋的副校长指定为体罚场地的浴室隔壁,而他对体罚向来是公开鄙夷的。然而如今,一个老师即便再懂得拿捏分寸,也不能像乔那样运用身体的恐吓和道德的羞辱(“你这个十足的废物!”)来达到成功教学的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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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那令人不快的校园回忆里,只有在残酷打压下学习德语的那两年,得到了我毫不含糊的肯定。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受虐倾向。之所以会满怀情感和欣赏地想起“乔”•克拉多克,并不仅仅因为他能将我吓得魂不附体,也不只是因为我曾因深恐第二天被斥为“垃圾”而分析德语句型直到凌晨1点,而是因为他是我最好的一位老师;而一所学校唯一值得被记住的,便是它给予过你的良好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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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级程度考试(A-level),英国从1951年起实行的考试制度的一部分:该制度中,学生在16岁时参加普通程度考试(O-level),其后可继续两年大学预科学习,参加高级程度考试后,便可投报心仪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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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Toc-H”是上世纪20年代在伦敦成立的一个战士联谊会,会标是一盏油灯.非常暗:这句话意指一个人“反应慢、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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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小屋 基布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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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60年代与同龄人的有些不同。当然,我也捧披头士,也用软性毒品,也持不同政见,并且同样加人了性解放的时代狂潮(这最后一个狂潮,与其说真有什么行为上的“加入”,不如说只是进行了“想象”更贴切,我想在这点上大多数人同我是一样的,然而即便如此,那个年代还是被神话为了性解放的年代)。但就政治运动而言,1963年至1969年间,我曾偏离社会主流,全心投身左翼犹太复国主义麾下。我在1963年、1965年和1967年这三年的夏天前往基布兹劳作,并利用期间的大把时间,为广招信徒的劳工犹太复国主义无偿负责某少年分支的管理组织工作。1964年夏,我在法国西南部一个训练营,为成为领导人而接受“预备训练”;1966年2月至7月,我在上加利利地区2—个叫作玛哈纳耶姆的集体农庄做全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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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激且煽情的教育一开始很有效。至少,1967年夏天,我停止合作社的义务劳动、调去辅佐以色列武装力量时,曾是个理想的信徒:善言、忠实、意识形态上高度服从。就像昆德拉在《笑忘录》里写到的跳圆圈舞的年轻人一样,我与怀着同志般友情的人们一起在集体中沉醉,排除异己,为我们有着统一的精神、目标及服装而庆祝、欣慰。我将犹太民族的独立理想化了,本能地领会并彰扬着复国主义对分离与民族差异的强调。我甚至——在16岁这个年轻得令人脸红的年纪——被邀请在一个巴黎举行的复国主义青年团大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斥责吸烟为“资产阶级的错误行为”,是对犹太青少年户外活动积极性的威胁。即便在当时我都怀疑我是否相信自己说的话(不管怎么说,我自己就吸烟):不过我演讲的能力倒真是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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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的劳工复国主义仍忠于创建之初的教义,其核心内容乃是犹太教典籍中的一句许诺,即:它将把散居海外的年轻犹太人们从没落与被迫同化的生活中拯救出来,送到遥远的巴勒斯坦农村地区集体居住——在那里建设(并像教义所说的那样,“重建”)一个无人搅扰也与世无争的农业社会。劳工犹太复国主义因为融会了19世纪早期的社会主义乌托邦思想以及之后俄国出现的平等村社的神话,其信众具有分裂为几股相互冲突的教派的特点:一部分人认为基布兹的每个居民都应有一致的服装,共同饮食、共同养育后代,使用(但不拥有)同样的家具和日用品,甚至阅读同样的书籍,每周按规定举行集会,对生活各方面事务作出决定;温和派的中心教义则允许稍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拥有少许私有物品。另外,基布兹成员之间还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分歧,虽然其表现为对原教旨的理解不同,但实则往往由个人或家庭的内部冲突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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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大框架上的道德目标是一致的:让犹太民族回到故土,停止漂泊无依的民族退化。对一个初皈此派的15岁伦敦少年来说,这个承诺是激动人心的。它是“犹太民族性势力”最具诱惑力的一次伪装:它躲在健康、多产、强健体魄、共同奋斗、自给自足以及对分离主义的自豪之中——对作为孩子的犹太人来说,它尤其魅力无穷,因为我们将是第一代基布兹,它将令我们摆脱欧洲同龄人的所有顾虑与禁忌(我们也将不会有像他们一样多的文化包袱——当然,那时我还尚未开始为文化包袱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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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热爱这种主义。喜欢在加利利海边蒸笼一般的香蕉种植园里,连续8小时进行高体能消耗的纯体力劳作,喜欢劳作间穿插的歌唱和远足,喜欢长时间的教义讨论(全程有人极为小心地控制局面,以降低有青少年反对的风险,使共同目标这出戏演得更鼓舞人心),喜欢到处都有性爱无罪的暗示:那时的基布玆和它的意识形态仍暧昧地承认着20世纪早期激进派所谓的“自由爱”的纯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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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实中的基布兹只是些民风相当保守的小地方社群,社群意识形态僵硬背后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其成员的格局太小。以色列经济不再依赖国内的小规模农业,这一点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就已相当明显;左翼基布玆运动反对征用阿拉伯劳动力,实质上只是闭眼不看中东问题,并没有将他们的平等主义信条发扬光大。我当时就无法对这些完全苟同——并且我记得,自己那时候还在奇怪,为什么身处这个国家阿拉伯人口最密集的地区附近,却从未在长期逗留基布兹期间遇见过哪怕一个阿拉伯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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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未公开承认,却的确很快就看明白了基布兹和其成员的狭隘。单单是集体自治和平等分配耐用消费品,并不代表你更优越、更包容。相反,它助长的是极大的自恃和自私,恰恰是对最糟糕的民族唯我主义的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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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当时自己多么地惊讶于基布玆伙伴们对外界的了解之少、热情之低——除了直接关系到自身以及他们国家的事。他们只管农田,只关心邻居的配偶和财产(且都要满怀妒意地与自己的配偶和财产作比较)。性解放呢,至少在两个我长期待过的基布玆中,表现为婚姻不忠、随之而来的闲话以及相互之间的谩骂——从这方面看,这些模型阶段的社会主义社会与中世纪农村倒是很相像,触犯众怒的行为一旦被披露也会产生相似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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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这些观察导致我在面对犹太复国主义幻想时,有了一种认知失调。一方面,我要把基布兹作为犹太教的生活方式与更高层面的犹太教的具象来信奉,加上我本人一贯教条主义,轻而易举就让自己保持了多年对基布兹原理优点的信仰。然而另一方面,我本心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它。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在结束了一周劳动后的安息日,搭顺风车或巴士离开基布兹去海法(离上加利利最近的大城市),一边猛吃酸奶,一边从码头忧伤地望着发往法马古斯塔、伊兹密尔、布林迪西等大都市的渡船。那时的以色列就像监狱一般,而基布兹就是这监狱里挤满了囚犯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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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两件全然不同的事,我摆脱了这个困扰。首先是被剑桥大学录取。当我的基布兹同事们得知这一消息时,大家全都震惊了。整个大迁徙的文化——“归升”(回到以色列)——意味着必先断绝回到散居状况的一切通路和机会。当时的青年运动领袖们心里完全明白,身处英、法的少年一旦被当地大学录取,便永远不会回到以色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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